“十年,桢兒聰慧,定能成材。”岑湜揩她淚水,澀音哽咽,“是我無用,活不了太久,好不容易有如今局面,你想想……”
兩相對望,泣腔并着身體,戰栗不休。
“你做了那麼多,跋山涉水,吃了多少苦?我們對不起憐袖,對不起阿娜惹,也對不起萸琴。”他頓了頓,淚從鼻尖滾下,“對了,萸琴,屆時放她出宮,隐姓埋名也好,什麼都好,我沒有碰過她,她還年輕,還能再嫁個好人家。”
纾纾抽噎一止,轉而大哭。
岑湜笑笑,“天命如此,大巍嗣脈單薄,我也想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但無法,總得多生幾個,是不是?”他撓撓她下颏。
纾纾破涕為笑,癟起嘴,一頭紮進他懷裡。
良久,甕聲甕氣地,“是……是讓我保全桢兒得十年八方輔佐?”
“是。”
她擡眸,岑湜投下的目光,笃定、堅決。神容反而柔和,怒意消減,靜水流深。
纾纾猶疑不定,瞳色即渙散般。
待片刻,岑湜忽瞥她鎖骨汗津津,擡袖去拂,驚她回神。
恰覓此時機,便握緊她手,循循誘導,“我觀你多日,劄子上圈畫的、回評的,愈加老練,鈎深緻遠、入木三分。有左相、關卿等在側,請教他們,不要怕羞。若實在不願,問問丈人,或是鄭繁。涉兵法,尋姓莫的。”
纾纾心底咚地一震,聽口風,這不吝于臨朝聽政?
“陛下?”她不覺呢喃,語裡盡是迷惑。
岑湜微笑抵她額心,末了輕輕一吻,“還記得我闖你閨房時你說過的話麼?那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他歎道,聲音好似黎明前等一縷破曉的夜,幽邃無邊,“若不是你給我的底氣,哪兒有今天?”
她怔了怔,不由反問,“倘若我不說什麼秦王踐祚,你不會争上一争?”
望着她,定定地,“我不會。”他輕擺頭,睫下陰影悠悠覆來,眸光深沉,“他們都忘了我,隻有你,你還記得。”他撫着她臉頰,像護食的獸。
垂眸一眼,将人望進海波中心的漩渦裡,重重往下陷。
隻有你……隻有你……聲音反反複複、圍圍繞繞在腦中徘徊。
纾纾忽地在漩渦裡跌跌撞撞,暈頭轉向,哭笑不得。掀掀唇,吐不出一個字。
她欲起身,腿腳卻發軟,拂開岑湜的手,她扯過衣衫披在肩頭。
屋裡依舊亮如白晝,她想馬上離開,背後語喋不停,“你不是尋常小娘子,若沒有你,我到不了如今境地。忘了嗎?你為我出謀劃策、招降納叛,我們一起鏟除奸佞、籠絡人心。纾纾,我時日無多了,最後一次,同舟共濟,娘子可願助我?”
他越說,越荒唐。
這一切都像個笑話,她恨自己不該翻弄唇舌,不過短短幾句,竟岔錯一生。
否則岑湜怎會争那帝位,她又如何入宮為妃?至此剪理不斷的關系裡,動彈不得,左右為難。
倘若沒有、倘若沒有……
倘若沒有那場塌房的雨?
熱氣烘得她煩悶,肌膚都将燃炸般。
霍然轉身,纾纾凝眸如鑄,“好,我答應你。你若翻悔……”她移目床榻,撿起掉落的軟刀往他頸間一放,恨道:“絕不止今夜,我定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铿锵有力。
語訖,岑湜釋然一笑。
她要當真狠心,合該殺了他。王侯将相甯有種乎,這九州四海,獨他一姓麼?
可這确是薛玢,穎悟絕倫,兼濟天下。
她若肯獨善其身,還回京城做什麼?
悟思隻須臾,他垂臂而立。忽的,餘光裡,燭火輕輕搖晃,岑湜正對闊間,帏帳層疊,驟然波浮浪滾。
“賤人!受死!”
突然,尖叫聲破風刺入,一人影高舉右臂直奔纾纾撲來。
——耳後裂帛聲,陡然天旋地轉。
纾纾聽到布服撕扯,後頸咔嚓異響。随後叮鈴哐啷,東西嘩啦倒落,小臂遂劇痛。
刹那,她覺那是火灼。
腦子被什麼擊中,昏沉間看不清。
“陛下!”女人的聲像鳥雀喉縫裡擠出的,尤其尖刺。
“纾纾?”是岑湜。
自己被他撈起。
她勉力睜開眼,隻見那模糊人影将手上燭台一扔,倉皇往外跑去。
纾纾認得,她扯嘴笑了笑,“莫怪她……”
地上燭台咕噜噜滾,撞到她腳邊,緩緩停下。蠟燭被取出,燭針上,還懸着殷紅血珠。
***
順安宮,藥香彌漫。
岑湜裹着棉被,手捂一暖爐。
“為何還不醒?”他怒道。
太醫署跪了一排,太醫令抑着懼意,平靜道:“舍人外傷不打緊,但頭顱遭重擊,一時昏迷是常事。至于……”不用擡眼,刀片般的目光已将他紮穿般,聲終是一抖,“至于何時醒,微臣……微臣惶恐。”
衆醫深深拜道:“臣惶恐。”
岑湜濃眉緊鎖,眼一睖,恨不得都拖出去杖死。按捺脾氣,他霍地立起,衾被纏身,索性解開一踹,至床前,将纾纾小臂執着。
心内急恐,一陣後怕。
望着皺巴巴的傷口,藥草糊成一片,他剜骨似疼。
臉上皮膚倒好,彈滑粉嫩。他轉頭,呵斥道:“若日後有一寸肌膚不如從前,革了回家!”
“是。”不敢不答。
太醫令抹了抹額上汗水。
岑湜忽狂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