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纾移開盞蓋,黑水面一圈明月,仔細瞧瞧,發頂遮光,一瞬苦味撲鼻,嗆得她直咳。
蓋好,掩去這藥腥,她端好木案,輕輕推開門扉。
一婢子正在前廳值守,見門開,認出是她,忙卷起草席,躬身作揖。
纾纾将頭往外一撇,婢子會意,揣着草席退走。
途徑廳堂、書房、食桌,皆是晦暗不明。盡頭一拐,豁然開朗,層層幕帳裡,煌煌千燈,亮如星宿荟萃。
她捉見一影子,長發拖曳,背脊微偻,正低頭看着手裡的東西。
“陛下。”纾纾纖手挑簾,耀華刺目,晃得她止不住眨。
岑湜耳聽八方,知是人來,擡頭見她言笑晏晏,心中略驚。
“還以為是黛眉。”他道。順手将東西擱下。
纾纾放妥碗案,不急勸藥,目光落于床畔。
他的緞袍流澤似水,發絲蜿蜒鋪陳其上,因坐落姿态閑散,便一同逶迤宛轉着,乍看,像畫中雲霭繞山、碧波迷蒙。
再定睛,山中開一石窟,塑像一尊,乃是一女子,眉目清秀,倩影窈窕。
“像嗎?”岑湜又拿起剛放下的木雕,不經意扯出一縷頭發纏于指間。
纾纾伸手撥了撥,灰白交錯。
她接過木雕詳觀,片刻,打趣道:“這是第幾個啦?之前雕毀的呢?”
岑湜不滿,撅嘴搶過木像,嘴裡咕哝,“就知道你不喜歡,哼,管你喜不喜歡,反正是要伴我去地下的。”他扭身将木雕藏于枕側,仰頭道:“那些在箱子裡,以後燒給我好啦,我不嫌多!”
後幾句聲兒都大了,似是洩憤。
纾纾莞爾一笑,心裡陣陣泛酸,“那些都不像我,燒了作甚。”
她欲解腰帶,垂下頭顱,此舉正好避淚,怕他瞧清。
再擡頭,眼眸澈澈,嘴角噙笑。
屋裡燒着炭,火一樣的天,岑湜懼冷懼得要命,才待了一會兒,纾纾已忍受不住。
嗅得香風襲來,瞅見她晾好衣裙,着一身輕薄裡衫袅袅欺近,右胸滾圓的痣,似心頭珠血震彌脈搏般,化于視野,慢慢,模糊。
岑湜有些頭暈,眼前茫茫一片。
“陛下!”纾纾忽驚叫撲來。
他覺嬌軟身軀擁在他胸前,一雙手捂他唇鼻,慌忙中,絹布又堵他呼吸口,嘗到熱乎乎血腥味。
“不怕。”他合攏雙臂,抱住纾纾往後一倒。
合目良久,聽到泣聲不止,鼻腔裡血液一股股吞到胃裡,直至舌頭抵不出絲毫腥甜,岑湜緩緩睜眼。
纾纾伏于他肩抽噎,望他醒來,抹淚道:“吓人了,我以為你要昏厥……”
岑湜清清嗓,拍掌安撫,“莫慌,巫醫說還能活一陣。”便揩去鼻下血漬。
他嗓音黏糊,纾纾曉得是血津粘稠,忙起身把藥碗端來,“喝下或許好受些,我這就找茶。”說着把碗塞到他手中,行至爐邊。
爐竈裡星點炭火,茶尚微溫。反身時,岑湜已喝盡,撐着長臂歪頭看她。
“你樂不可支做什麼?”纾纾有些好笑。
“做什麼,娘子美麗,官人多看幾眼。”甜言蜜語張口就來。
一氣灌下茶水,岑湜執過她手,将目凝着,寸寸肌膚,筆筆描摹似,眷戀不舍。
他多久沒這樣看過自己,自順安宮那夜鬧出别扭,雙方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這幾月來岑湜不再同宿,交談隻限勤政殿案前,多涉政事,不提其他。
原以是他礙于诃摩谒已不再糾結,不想宮城門前偶遇,霸道一吻,纾纾知他根本沒放棄。
此人好強的忍力,一如從前,不到能袒露時,隐而不發。
又思及他在濋州,一邊以卑微姿态求她和好,一邊假意虛言穩住莫偃戈,拿捏恰當,既讓自己徹底與之斷情,又使莫偃戈忠心不二,簡直雙赢。
纾纾霎如清水滌蕩,耳目清明,此男,不可信得很!
喜愛歸喜愛,他曆來把喜愛融在心計裡,不單純,很不單純,這便非常可惱了。
“陛下,您看這镯子眼熟麼?”她并膝坐下,擡腕予他。
岑湜端她小臂,略瞥,道:“這不是憐袖送你們的镯子,噢……”他恍然大悟般,“聽說在宮外,這些巧物幫了你不少。”
“是。”纾纾笑眯眯地,“比如這個,暗藏軟刀,鋒利無比。”又撥弄撥弄,“這個,藏了地圖,不然,羁縻府難以建成。”
“那這個呢?”岑湜撫着隻鑲翡翠的,水綠通透。
突然提起镯子,引導之語堪稱拙劣,岑湜不戳破,隻低頭欣賞首飾,好似真的好奇。
纾纾倏地将手抽回,扭臉送出盈盈秋波。盼着,盼着,忽柔裡藏利,眼眸射出一道銳光,“您知道,下毒用的。”
岑湜一怔,微彎嘴角緩緩繃直。
他眨眨眼,霍地轉過身。
小案台上藥碗空置,碎渣子細細的,粉末裡好似存它物。
隻聽鈴鈴笑聲,尖俏刺耳。再回頭,視野裡白花花嫩膚晃過,一點黑痣劃去,定睛,人已立起。
“什麼感覺?”纾纾撫了撫耳铛,擺臂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