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垂目看着,淺淺微笑,此刻掀開唇角,起身将她攬進懷中,“丈人、丈母,是小婿不賢,害得纾纾經此苦楚。”
薛銘眼微瞪,目光左右看定,見女兒也是一臉訝然,連忙要跪,“臣……”
肘頭突受力一舉,岑湜聲音溫雅,“當下無人,丈人請勿多禮,這裡隻有翁婿,并無君臣。”又轉向褚夫人,“請丈母落座,纾纾也請。”
将薛銘、褚夫人請至上座,兩人客坐。
此間許多不自在,幾人寥寥無話。老人家正襟危坐,一刻不敢放松。
茶續了兩番,纾纾皺起眉頭,切切焦急,隻能把他觑着。
岑湜不慌不忙,翛然吃茶。他本一襲潔白,傷病之下,容貌隐去豔色,徒餘慘淡凄清,又這素缟滿身,更顯悲苦可憐,誰見了,都不忍再問他一點要求。
纾纾抿抿嘴唇,心道:這樣看着爹娘也好。
念頭才落,便聽側旁他道:“小婿成婚多年,今夜方攜婦歸甯,是為極其不妥。我在車上備了些薄禮,這就去卸。請娘子與丈人、丈母說會兒話,某稍後就來。”
語畢抱拳一揖。
待他踅走,纾纾怔忡片刻,顧不及多想,終得此良機與父母叙話,不敢耽誤。
***
鸾鈴響着,馬兒鼻口翕合,步蹄比來時輕快許多。
纾纾清癯一影默默行在路中。時過寅,月牙如鈎,風暈濃翳,遮障輝光。
岑湜與她并肩,步态略起伏。
她還在想着适才在家裡,他那鄭重托付。
“丈人、丈母,湜年幼喪母,背井離鄉,原以此生再無親人,幸得上天垂憐,賜我二子一女。湜未立後,但于湜心中,早已視您二老之愛女玢為妻,得妻内外輔理世事,湜感激不盡,此生無憾。故不敢驕矜奢望,恐是天眼有晦,遽然翻悔。湜平素謹小慎微,纖悉不苟,但日日如臨深淵,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又醫官所診,湜将命不久矣,無不落拓,惟不能棄妻與子不顧,但湜實難為繼,無力再護妻兒,因此,此番上門,乃重重請托,懇摯之心,譬如此衣。”他突抽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襟前裂帛之聲,一片錦布落入手中。接着反掌一劃,掌心紅痕迸出,用力握之,拇指按下印章似的影,“白衣血印,湜之心如此昭昭,永矢弗谖。”眉宇之坦蕩,神容之堅決。
原來之前假托病情阻攔父親入宮與自己見面,是用在這兒。
他早知自己不會甘願留下,多番試探未果,無奈動此棋招。若是一早許親人相見,效果未必顯著。
攜她歸甯,父親母親自然感激,尊臣為長,拉近距離,主動退走讓出叙話時間,更添體貼周到,最後說出這番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忠驅義感,以血為盟,君臣也好,翁婿也罷,哪能拒絕。
不不不,父親深知桢兒身份,就算沒有今夜岑湜請托,日後難道不會傾盡所有襄助桢兒?
纾纾腳步一頓,恍而仰面。
黎明欲至,岑湜雙眸與天空一樣黑,他垂委睫毛,高挺鼻骨如臨崖壁刃,欲切斷那抹溫柔。
琉璃燈搖擺,樹影停僮,斑斑星點繞上他臉頰,瞳中倏地一亮。
“你想……”
你想用父母牽制我,對麼?留在京城,留在桢兒,不、太子身邊。
“嗯?”他淺淺笑着,瞳色溢光,柔情無極。
“沒什麼。”纾纾鼓起胸膛,輕輕一瀉,話也随之散了。
足下踢踏,她盯着腳尖,袍角垂落,腳尖一寸短、兩寸長,一寸短、兩寸長。
“想什麼呢?”岑湜彎腰,作勢探究。
她忙擡起頭,忸怩笑道:“沒什麼。”
“我不信。”他又伸手将她拽停。
步子遂歇,風無由吹拂,哭了一夜的臉皴幹,緊得發疼。
撥開她淩亂碎發,委屈巴巴。将她眼撫了撫,岑湜低低笑,“腫得沒法兒見人。”
“是麼。”纾纾嘟嘟囔囔,屈指要揉,他又牽開來,“别動,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反正……”
她忘了他雙手沁涼,兀地,冰一般,絲絲縷縷,覆于泣痛的眼,舒緩悠柔,好似,也流進心髒,泵至全身血管。
纾纾撿起一半的話,惬意道:“反正也不見什麼人。”
語訖,哒哒馬蹄聲。夾一陣風。
她側了側耳,怪道除去馬車之外還有陌生人。
哒哒,又近了許多。
這個時辰,城中還有不眠者?
雙目不能視,纾纾靜立着。
風陡然烈揚,塵屑擦過面頰,空氣裡添了股鮮秾味道,像從極遠的地方奔騰而至,路途雖迢,經久不息。
——“辛珍。”
高處降落的聲,平靜中,微微顫抖。
唇上猛一緊,岑湜張齒咬了過來,她痛得要死,但那聲音仿似砌成了牆,越縮越小,越小越實,凝在她胸腔、喉鼻,重如千鈞,令她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