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起他腦袋,低頭往額心深深一吻,再又,“诃摩谒,我不屬于這裡。”輕輕柔柔地,頰邊淚水不住狂流。
她是岑湜的魚,可觸、可及,終究逃不過,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她卻沒有一刻脫離過他的掌控。而她是诃摩谒的雲,看得見,摸不着,像煙、像霧,遙不可及,不可名狀。
一張網落下來,隻要夠密,魚兒總會被撈起,但雲是虛幻,改天換日,再沒有一片相同的,杳無蹤影。
纾纾自覺心狠,為诃摩谒考慮的太少,來到西南種種,無一樁是徹徹底底偏愛了他,若還有一件,想來便是最後。
“莫不然,就别再尋我了。”她撫摸着他的耳廓,眼淚仍在嗒嗒垂落,“我不是良人,蛇蠍女子一個,忘了嗎?”纾纾擡起他的下巴,“我可是毒倒了半城的人。”
诃摩谒眼瞳細晃,嘴角微微一抽,片刻,苦笑道:“那你哭什麼?”
纾纾鼻尖酸痛,強忍往喉下咽了咽,脫身踅步,抹了淚水朝他淡淡一笑,“人終歸是人,若全無感情你也不信,三分真才騙得實在,不是麼?”
诃摩谒忽地站起,烏色眸子驚出一群黑鴉似的亂蹿撲飛。
他委實分不清真僞,這話太過在理,邏輯嚴密,合乎人性。換做說她騙了他十分,反而不信。細想她冒險尋醫、侍疾煎藥,哪一回沒有挺身替自己擋在那幾個男人面前,又怎能是假?
可卻說得如此坦蕩,沒有毫厘要開脫的意味。不禁,背後冷汗岑岑。
“我的目的從未隐瞞過,改名換姓也都是為此,想必你明白。回歸中原後,大約此生不複相見,你才十七,掌一方水土,道阻且長,莫再耽于情愛。有朝一日,我若在市井林間聽見僰夷王知人善任、勵精圖治,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于是臨窗而立,雪白的衫裙随風飄動。她再也不穿僰夷人的短褂了。
燭光束如韌草,棋子落盤,啪嗒一聲。
“行一步而看十步,局勢千變萬化,萬物生生不息,黑白如同陰陽。所以,調和與平衡,是手段,也是結果。”鄭繁絮絮拖拖念出一長段,诃摩谒隻擡首瞟了他一眼,左右猶疑,将黑子随意擱置一處。
鄭繁将棋局通覽一遍,眉心微蹙,“運氣,也是其中一種。”心道:這小子運氣一向極好,今晚是錯了哪根筋,央着自己下棋。
“辛珍明日就啟程了,鄭大哥不一同去?”
他平日都喚官職,此番第一次随纾纾稱呼,鄭繁微惱,胸膛浮鼓,生生壓住躁氣,才回道:“卑職乃一州長史,怎會擅離職守。”
瞧見沒套出話,诃摩谒又道:“莫少将軍呢,我已稱臣納貢,朝廷再派重兵牢牢鎮守,也太不通情理。”
這回鄭繁沒有馬上回話,棋子在他手中捏了又捏,直到落定,一語驚人,“你知道她是誰,不是麼?”
诃摩谒早已等得不耐煩,仍想追問的字首堪堪堵在喉眼,這雷霹般的真相嗆得他頭昏眼花。
反問,卻是肯定。
“咳咳......”他抓杯灌了口茶,擰眉道:“你,你又是誰?”
猜出纾纾的身份,主要有兩點。一是在漆寶齋跟蹤她聽到的對話。尋常人對進貢給二皇子的是什麼,好奇問問便罷,隻她買了那隻碗日日都攜在身上,不時拿出來觀想,用的時候少,诃摩谒看那神态分明是思念。
起初倒也沒多心,直到那日她中毒受傷,駱昀徵情急之下喚的那兩聲“娘娘”,他回想前情,忽然恍然大悟。
什麼嫁過人、生過子,聲稱是“官家人”,又一心一意要部落下山,配合奶奶逼迫自己繼任甸司,助建羁縻府......
誰,又會是皇宮裡美人的朋友?那酒樓裡的閑語也說二皇子不是德妃親子,淑妃的訃告遠播苻州,她這假借的身份,如何能不被戳破?
鄭繁見他紅了眼眶,水光蓄在睫根,繃着嘴角不願落下。
“你做得很好。”他忽然站起身邁了幾步走至诃摩谒身邊,擡臂,掌心往他左肩一覆,輕輕拍了拍,“若你真要強娶她,以她如今身份,我和莫少将軍也沒法名正言順反對。他與我性子不同,真急惱,動了殺心,不知要牽連多少人。那位,從始至終也沒想放過珍兒。我不知你是否懂得中原朝局,但你隻要知曉一點,聖人陷在鬥争漩渦裡動彈不得,珍兒心善,總想着所有人都好好的,太縛他手腳,不如暫時放遠些。”歎了口氣,鄭繁又道:“不如我再告訴你,羅參軍,也不是她的表兄。”
诃摩谒倒吸口氣,什麼叫“她的表兄”,難不成是?遂昂首投以疑問目光,見鄭繁微微納頭,胸中鼓鼓翻動,氣血齊湧,又沖得他視野模糊。
難怪她說“總歸要回去看看的”,辛珍何等聰慧,千裡迢迢逃到西南都未能脫出那位的手掌,所以,從一而終都爽快承認:她,就是不會留在他身邊。
憤怒已然變作酸澀,這結果她早有防備,原來真的是假的。
“如何?我曾答應答你三問,今夜算第一問。”鄭繁扭身重新落座,嘴邊噙着點點笑意。
苦麼,苦過了。看着眼前少年千萬種情緒将面龐攪得變幻莫測,他笑得輕淡,末了,補上一句,“我是珍兒孩子的舅父。”
你怕是要再找找,他在心中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