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纾應邀出席一場宴席，名頭是僰夷刺史答謝羁縻府衆官迎其回城之家宴。

既是家宴，自然有親眷。纾纾随駱昀徵落座，觥籌交錯。

“請刺史大人勿怪，聖旨和賞賜還在路上，不日就到。”鄭繁賠笑道。

诃摩谒點點頭，隻把碗裡的炙肉夾給纾纾，“我那兒還有很多房産，你要不要挑一處住？我看表兄家太小了。”

不等纾纾回答，駱昀徵牽唇谑道：“大人誤會，哪裡是我的房子，房契可是在小妹那兒。”

他豈會不知诃摩谒的心思，屋子是小不假，但擾他們幽會更真。何況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放心不下。這麼說，無非是想告訴诃摩谒，房子不歸自己做主，纾纾住哪兒，也随她心意。

“大人。”一聲清婉女聲響起。

莫偃戈瞥眼朝纾纾望去，心便皺了，又苦又澀。她何時這樣柔媚地喚過自己，隻是短短兩個字，竟聽出他從未受過的嬌嗔。

“我願意住在如今的地方，妾念舊，不喜歡騰窩。再者，大人的房産都是官府的，哪兒能随意賜給我，您要是真心疼表兄，不如多聘些能人，公廨裡頭空蕩蕩的，他整日忙得暈頭轉向，家都不回呢。”

她最會說場面話，私情也叫她述成公務。诃摩谒蹙緊眉頭，恹恹撇了撇嘴。原本設家宴的意思不過是想多見見她，這些無趣的事更不是他願聽的，隻好悶頭喝了兩杯酒。

朵圖一邊低頭吃菜，一邊用餘光怯生生打量莫偃戈，她的動作小，也隻纾纾早有疑心才注意到，正在腦中百轉千思地琢磨，忽聽到遠處喧嘩。

他們的筵席設在庭中，王宮三層守衛到此，何等大動靜叫席間人都聞見。

懂事的下人躬身退出去打聽，半晌回來，又急又驚，“王上！是百姓在鬧事，說什麼運河的工程攪了河神安甯，要叫停才肯散去，不然就一直在門口守着。”

是鄭繁要推進的水利工程？

纾纾扭頭望向他，隻見他額心微微一皺，倒也不惱，隻是面色沉了下去，随後起身拜道，“大人稍後，容我去看看。”

她在城中休養這段時日，有意不去理會官家之事，身心俱疲，隻想好生歇上一會兒，如今大人物都在，心安理得作壁上觀。

“我當初就說過，他們不會輕易答應。”诃摩谒洩氣般歎了歎。

朵圖觀她似有不解，說道：“燕河哺育僰夷人上千年，在咱們眼中，它既是母親河，也是聖水，部落裡的神樹，更生長在它的源頭之處。你們……”她瞟了一眼诃摩谒，繼續道，“鄭長史說的運河，引水至淽江，沿途能灌溉良田，配上大巍先進的耕種技術，确實于僰夷人有益。但淽江在大巍珂州，我們雖已臣服，但你聽得到，城中人稱诃摩谒為王上，他們不懂什麼羁縻政策，不認大巍封的什麼刺史。隻道有了新王，有大巍軍隊保衛他們，和從前一樣過日子就成。”

纾纾納納頭，已明白其中深意。

僰夷人對神靈極其敬畏，此前鄭繁和駱昀徵在城中為诃摩谒造勢之所以能成功，也是因為聖女、神樹在他們心中并未完全消失，而燕河流經珀耶城畔，更是切不斷的魂魄寄托。

要大舉開鑿運河，無異于“毀河”，且得知聖水要運去大巍城池，供異族取用，更是義憤填膺。

“這水通淽江，是否還有用意？”纾纾凝眉敲了敲桌子。

“他說，僰夷山地破碎，交通曲折，商貿多有不便，民風閉塞。但這條運河借天地運勢，連接燕河、淽江支流相近處，短短不過兩百裡，若能通航，珂州繁盛，必定能促進兩族經貿交流，開化民風，利國利民，功在千秋。”诃摩谒轉述鄭繁的話。

纾纾會心一笑。她這位表兄，胸中确有一腔愛民如子的高潔品德，想來勢必要在這西南做出一番政績來。

隻是是否操之過急？

前因後果了解完畢，不料外頭喧嘩不加削減，尤更聒噪。

莫偃戈坐不住，道：“他那文弱書生，别叫人推倒了。”于是邁出院子，朵圖想替诃摩谒探聽動向，跟着他出了去。

纾纾從容不迫，替自己斟了杯酒。睐見诃摩谒有些坐立不安，挨過去将他依了依，“莫慌。”

他抿抿嘴，似是羞愧，“我……我怕我當不好王上。”

“不會。”她掰過他的臉捧着，像稱贊一朵花，“你就是最好的王。”

不過就是多學學的事，有了經驗自然手到擒來。譬如宮裡那位，遊刃有餘也是因做了好多年秦王，就算初登寶座少許局促，但裝得四平八穩是毫不費力的。

诃摩谒聞語便眼裡泛淚，心中更感動得無以複加，她全心全意站在自己這一側，乃是殷切之渴求，瞬時就如糖水灌滿喉口，要道明他的歡喜。

正欲開口，庭前步伐匆匆行來一抹人影，擡頭一望，正是莫偃戈。

他抱着朵圖，漲紅一張臉，急道：“快！她的寝室在哪兒？”懷裡人項垂落，似是昏去。

方還有些暈乎的頭腦霎時清醒，纾纾抛了酒杯，忙于前引路，“随我來！”

幸好開席前與朵圖私下玩過，待莫偃戈走近，她那額上鮮紅的血斑觸目驚心。

“發生何事？”

“先叫醫師，我随後同你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