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纾頭一日是在小竹屋睡下的,不知三人在哪兒,轉念想這幾個男子常年在外職勞,無需她憂心,遂打算去看看诃摩谒。
遠遠的,空地上還是圍着人群,這兒俨然是部落所有公事的會談處。士兵在外圍,見是她,紛紛讓路。
莫偃戈領着鄭繁站在诃摩谒對面,依舊勢分兩邊。僰夷人面前擺着三摞布袋,有幾個豁口敞開,分别放着大米、白面和肉脯,因都是小袋分裝,摞起來也并不多。看來是這些士兵用餘力背上來的。
“甸司大人,這些是在下唐突前來的賠禮,雖少,算是給大家打打牙祭。”莫偃戈垂眉微笑,頗有一副歉意。
駱昀徵用僰夷話補道:“珀耶城中,隻要大家用心耕耘,定有收獲,吃的用的住的都會比現在更好。過去城中僰夷王族的房産,州府皆已收回,若是下山,甸司大人可拿回去,自行處置。”
他的意思很明白,流着口水的衆人聽聞此語立時眼冒金光,略略往前擠了幾步。欲揚先抑,先兵後禮,這套人心權術被莫偃戈拿捏得恰如其分。
佩珠忽然奶聲奶氣地在一旁問母親:“這是什麼?”
部落裡多少人一輩子都沒吃上過精米和白面,人欲是最實在、最要命的東西。渴求、興奮的目光漸漸增多,诃摩谒如芒在背。
但他隻立在那裡,凝眉苦思。直到身後七嘴八舌或勸或罵,小小的空地沸反盈天。
“咻”一聲,他腳邊铮地插落一支箭羽,幹淨利落,力道之大,半晌後,箭尾還在嗡鳴。人群又是驚咦一片。
诃摩谒扭頭看見一少年抱頭蜷縮在一旁,手裡抓着的米粒還在從指縫裡簌簌掉落,因懼怕,全身發抖,瘦削的肩胛嶙峋突兀,骨節盡顯。
“我餓。”他顫抖着說道。
纾纾這才發現駱昀徵不知何時已獨自站在一棵高樹上頭,此時弓收,冷漠地俯瞰下來。
诃摩谒微不可察一搖頭,無奈閉眼,片刻後,退到主屋階上,對朵圖道:“你去把東西按戶分好,人頭多的得的多。”又朝衆人道:“請給她一些時間,傍晚各家各戶到這兒領,我保證公平公正。”
歡呼雀躍聲,掌聲雷動。
他愁容滿面,沮喪看向纾纾。她還是不着鞋,纖細腳踝幾近一根枯枝,慢慢往上瞧去,前幾日爬樹摘果子被藤蘿劃傷的手臂一條血痕。但眼神還是柔柔的,笑容清雅。
“你們走吧!”诃摩谒斷然道。
莫偃戈略躬背,“正要辭行。”他直起身,嘴邊藏一抹淡然笑意,盡顯成竹在胸。
鄭繁未語,默默走上前。诃摩谒很少聽他開口,也并不怎麼注意,人在咫尺,他幾根花發從眼前掠過,步伐沉穩。
隻見鄭繁從袖中摸出一支匕首,略仰頭,道:“在下無物相贈,若能與君再見,必答三問。”
匕首鍛造精良,流光如水,诃摩谒凝神退後,手上已起勢要格。忽見他踅步一轉,上臂一抖,“铛”一聲,紙卷展落,匕首刺入牆中,鋒芒凜凜。
告示被釘在甸司主屋牆上,白紙黑字,句句清晰。
鄭繁從階上跨步而下,樹上駱昀徵旋身一躍,輕巧落地。莫偃戈瞥他一眼,轉身提步,走出丈餘,忽歪身朝圍觀的兩個郎中喝道:“還不走?”
葉秉榮一驚,忙跟上隊伍末尾,瞬間眉開眼笑。柯溫平靜得多,同诃摩谒鄭重行了一禮,方才邁開步子。
人群退散,大多在嘴中念叨晚上吃什麼。纾纾目送四人遠離,莫偃戈回頭看了幾次,她招手告别,鼻尖酸意難耐。
待人影逐漸模糊,直至消失,她伫立原地,悄然拭淚。一回頭,模糊視野中,兩點白光閃爍。曜日映射下,匕刃與琥珀竟在同線,一冷一暖,铓輝流溢。诃摩谒挺身站在屋前,光暈中,雙眸不解地注視她,“你為何不走?”
纾纾莞爾笑道:“當然是等你痊愈。”
胸中猶如萬花綻放,她這一笑引他春心湧動,悸悸不複歸。
***
部落一共四十五戶,二百零三人,纾纾和诃摩谒算一戶。
甸司有唯一的一杆秤,她和朵圖忙活一下午,終于将糧食分好,每人也隻得那麼兩口。
傍晚涼風徐徐,纾纾躲在屋後熬藥,各家各戶拿碗拿壺前來領食,诃摩谒坐鎮,他将那半扇鹿肉也分了,願吃的就拿。長老唯唯諾諾站在一旁,不敢吭聲。
瓜分幹淨,藥也煎好,她端碗入屋。
诃摩谒脫了羽帽,正在細觀一支長箭,狼頭面具的額心明晃晃一個黑洞。
“喝藥。”她道,手中自然交換了物件。
箭簇,鐵制,銳利,可劃開布匹;箭杆,竹制,富有彈力;箭羽,鵝毛粘就。這就是一支軍中普通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