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爐上的火花燒得正怒,掀得蓋子噼啪亂跳,纾纾扔下扇子,支肘欲再瞌睡幾分,突聞屋前有人纏罵。
探頭一看,正是柯溫和葉秉榮。長老指揮敖多奎和幾個少年攔着,他身強力壯,手一搡,差點将人推個跟頭。雙方一邊要走脫,一邊要逼回,嘴裡争辯怒罵,看勢三兩下沒完。
纾纾拍拍膝尖落灰走上前去。
“葉大夫。”她微笑道。
葉秉榮像是找到救星,眼睛一亮,拔腿将她扯過來,“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兒,我們病看完了,焉有不放之理?”
她瞟一眼柯溫,低聲道:“他昨夜私下裡可有同你說過什麼?”
“什麼?”葉秉榮茫然道。
纾纾伸掌示止敖多奎,将人拉到一邊。
天已全亮,她在屋前踱了幾步,好像并不着急。
葉秉榮一拍大腿,“娘子,你倒是說呀。”
若告知實情,來龍去脈牽連甚廣,豈不讓他更無理由下山,可不告知,将他迷茫拘在此地,常人不明就裡,又有性命威脅,難保不會做出什麼錯事,害人害己。
打定主意,纾纾将柯溫也一道請進甸司主屋。
诃摩谒剛醒,屋子本不大,駱昀徵忽推門而入,擠擠挨挨站滿一圈。
他低頭看了看固定的右腿,笑道:“還以為昨日重現,什麼事?”後半截是問向纾纾。
“甸司打算如何處理?”她指了指兩位郎中。
诃摩谒笑容一斂,此事的确難辦。
按他私人意思,當然是任之離去,但族中長老肯定不允。大多數族人一輩子未外出過,聽從的也是老甸司教育,把守護這方天地當做人生大事。隻要聖女和甸司還在傳承,那麼僰夷人正統血脈永遠在此,外頭的都是低等賤民。
他開口說了好長一段話,眉頭深鎖,聽來語重心長,有無奈,有勸導。
纾纾問向駱昀徵,他略略簡譯道:“走不了了,不能不顧人心。但會好好讓他們在部落裡生活,待腿傷痊愈,再做打算。”
這算折中之法,傷好少說還得三個月,屆時或許情況有變。他倒也不是個全沒計較的。
***
喝完藥,纾纾扶诃摩谒去外頭曬太陽,将他安頓好,便轉身要走。
“你去哪兒?”
“來這兒這麼久,偏居一隅,幾乎隻同你和朵圖講話,僰夷語到現在也沒撿着個一字半句,實在不該。我去小竹屋将東西搬過來。”
她這話自然說到他心坎上,恐她怕傷着自己不肯同住,還想了好些借口。
诃摩谒欣喜一笑,“去吧,我等你。”
晨陽暖和,但炎夏熱得快,不能久曬,聽到劄劄織布聲,诃摩谒直身欲回。許是自覺單腳跳躍滑稽,他搖搖頭,長歎一氣。
“用過劍嗎?”背後忽現一低沉男聲,随即一柄長劍帶鞘直入他眼簾。
是駱昀徵。
诃摩谒信手将劍一握,“咚”一聲,劍尖刺地,清亮明晰。金屬觸感從手掌傳入,鈞石重量墜他胳膊,這是從未拿捏過的感覺,隻是物件而已,卻有種緊張而刺激的興奮。
他如拄拐般撐着劍身,一步一步慢慢走進屋裡。
“欻”地,長劍出鞘,鋒芒畢露,似采光剖璞。反複詳觀,劍身筆直修長,雪花紋層疊,繁複美麗,劍刃銳利,薄似針尖,加鑲寶石劍柄,黃銅制劍鞘,遠不是西南邊陲的工匠坊出品。
“此劍由镔鐵錘煉而成,削玉如泥。”駱昀徵跟在他身後,門窗已緊閉。
寒光一閃,耳畔短風。
“那人頭呢?”诃摩谒猝然回身,仿佛不曾受傷。
劍勢如壑,劍氣如虹,須臾,芒刃貼在駱昀徵頸邊,蹭出他微微喘聲。
“自然更快。”他立如座鐘,神情淡然,目視前方。兩人似臨軍對壘,眼神交鋒間迸出火星,燔燎氣勢,卻都鎮定自若。
“好劍!”诃摩谒揮手收鞘,擱置一旁,随後慢慢坐至床沿。
駱昀徵随意将身體一靠,抱臂倚在牆邊。他頭顱右方,正是一幅少女馴鹿圖。
仿佛在等什麼信号,滿室寂靜,淡淡藥草味潛入鼻腔,若有似無。
“她說的羁縻府,可是真的?”
“是,大巍皇帝陛下聖旨诏谕。”駱昀徵拱手一擡,沉聲道:“你不是耳目閉塞之人,應當知曉,如今僰夷人領土已盡歸大巍國,你們這方崖頂自然也在内。如今知道的人越來越多,若你不想殺人滅口,也不想棄暗投明,大巍軍士遲早會将此處夷為平地。”
“非要将我們曝于世人之下?”
“不得已為之。”
“那你又能保證自己平安下山?”
“辛珍在此,為何不能?”
沉默。
“她愛我,不欲同你下山又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