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甸司主屋隻有诃摩谒居住,他的腿傷愈發嚴重,皮肉紅紫,漲得像不要錢的發面饅頭。
纾纾坐在矮床邊,緊緊握着他的手。
“情況如何?”長老問道。
“過去七日有餘,傷處血脈不通,雖骨頭還未愈合,但方才有挪動,瘡瘍擴大,需馬上正骨用藥。”柯溫回答。
“對嗎?”駱昀徵反問那葉郎中,衣裳上還挂着剛與人沖突過的塵土。
叫兩個人來本就有對應複核之意。
葉秉榮連連點頭,“是,你趕緊叫人就地取材,杉木、竹料都可,泡水浸軟後切成拇指寬的長片,再拿細繩子。”
這句用的大巍話,纾纾聽懂,即刻站起要動身,手卻被一力道拉回,扭頭看诃摩谒紅着眼眶,一臉委屈模樣。
“讓他們去,你留下來陪我。”他輕輕說道。
纾纾心有不忍,眉頭一蹙。
“我去。”朵圖搶道,旋即轉身離開。
柯溫卷起袖子準備推骨,說了句“來幫忙”,葉秉榮正欲上前,長老伸手一攔,豎目肅道:“你不行!”
雖不解其意,但纾纾能從神态分辨出他們并不信任大巍人,想到葬禮結束時駱昀徵差點跟僰夷人打起來,她如今是唯一可在他們之間周旋一二的紐帶。
“柯溫大夫,您和葉大夫也是在珀耶行醫多年的同行,什麼樣的醫術和品性,大家都清楚。您看看?”她笑着向柯溫努嘴示意。
同觀祭壇上的儀式後,柯溫大受震撼,心裡已猜到此處緣由與來處,自也知曉患者身份。他瞟了瞟葉秉榮,兩人點頭互勉後,便開始同長老交涉。
葉秉榮雖然有些貪财膽小,但在醫道上,秉承祖師教誨——“人命至重,有貴千金【1】”。這幾人雖然兇狠,但并非要他性命,診金也頗高,自然是肯出手的。
也不知說了什麼,長老收臂讓路,狠瞪一眼葉秉榮,好似威脅。駱昀徵抱劍橫身一站,隔開裡外兩側,他挺直身闆眄道:“你們盡管治,有我在,無人敢搗亂。”驚得長老連連後退。
按理,經過早先那一遭,他們應當知道部落裡沒有一個是駱昀徵對手,此刻大部人忙着給老甸司下葬,他是被叫來監督的。
僰夷人信奉輪回轉世,在夜晚刨穴,迎着清晨第一縷初陽封土,靈魂便能不拘約束,飛到他們想去的世界。
***
豆大的汗珠從诃摩谒頰邊滾落,沒有麻藥,他額上的朱砂暈染開,圖騰像生了翅膀,欲飄離桎梏,追風逝去。
“你閉上眼,莫看。”纾纾爬上床,将他頭頸摟進懷中。
诃摩谒的身體輕顫,聽話将眼合攏,卷翹睫毛兜着滿滿一眶淚水。
“你從前也這樣愛哭?”纾纾撫摸他顱頂鬓發,嬉笑嘲逗。
嘴角笑意将卷,未及答話,随醫師手中一按一捏,诃摩谒喉裡突然迸出痛苦哼鳴,一扭頭,将臉埋得更深。
這微微一撞彷如撞進纾纾心尖子上頭,屏障碎裂,一跳一疼。她緩緩吐出口氣按捺不平,把臉貼近他柔柔摩挲安撫。
駱昀徵在一旁擰眉觀察。
這摸骨尋隙之法非多年經驗累積不可得,兩人都是老道醫師,手指細細訪查,知道胫骨斷裂之處已錯位,想要複歸,需要些力氣。
柯溫擡頭道:“請忍耐。”
诃摩谒攥住腰間衣擺,隆起眉心,“您盡管下手。”
他的小腿已有大片癰腫,所以格外疼痛,若能一次完成自然上佳。兩人并未武斷處理,而是比劃着商量了好一陣。
最後葉秉榮做個請的手勢,朝駱昀徵說道:“大人您上前來按住他,此并不是能忍就可輕松完成,患者必定會因身體反應蜷縮撲騰,為治療效果,請照我說的做。”
诃摩谒聽聞此語将眼半開,駱昀徵颔首稱是,沒有猶豫,他倆好似有一刻眼神交彙,複又錯開。
“果真有如此之痛?”纾纾哽咽問道。
痛與不痛,又痛得多少,本就因人而異,隻是她在意之極,無用的話也要問上一遍,叫旁人不好作答。
“别哭,不是說我愛哭麼?也不小了,一個兩個哭成這樣,惹人笑話。”诃摩谒将頭擡起,悄悄揩去她眼淚,又把手握住,“你不是生過孩子?還能更甚?這可是世間最痛的。”他咧嘴一笑,深眸沉斂,“不如讓我也感受感受,知曉你一二分痛苦。”
他是會比較的。曾說過部落裡别的女人不止一個男人,那她也可以,生過孩子的痛苦她有,那麼他也可以有。雖比得不那麼恰當,但很好說服纾纾。
“你瞧你,也不是為我痛,下次不準那麼不小心了。”
诃摩谒抱住她腰身一扭将腿伸出去,道:“下次為你痛。”
他倆旁若無人調情,剩别個兒在屋子裡坐立難安。長老氣得胡子直掀。
駱昀徵随手從藥箱裡扯了塊包紮用的絹布纏好遞給纾纾,遂上前壓住诃摩谒大腿。纾纾将絹布塞進他嘴裡,箍緊上半身,待調息片刻,道:“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