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請讓,您太重,轎子擡不起,我來照顧娘子!”
岑湜的臉遂移開,換上巧月圓潤的小臉。
纾纾着力扯開嘴角,也不知自己有無笑出來,“别急。”
“怎能不急?”巧月掐住她人中,“娘子您别睡!生孩子要力氣。”
她正翻着白眼,頭頸後墜,再晚須臾,真要昏過去。
轎子騰起,簾角一翻。瞥見外頭鵝毛大雪,月卻分外皎潔,一掃陰霾前态。
“找最近的醫館!你!把郎中、夥計通通叫起!”聽莫偃戈大聲指揮,語氣冷硬,如臨大敵。
“穩婆呢?”岑湜的聲音稍柔。
“苗姑姑已帶來,她就可以接生。”溫圻答道。
便不再有言語,隻有馬踏、步行、雪落、風吹、轎颠的聲響。
還有自己輕弱的呼吸。
巧月見她能自主睜眼,放下手指将保暖的毛毯、手爐一一置好,又挑簾朝外道:“娘,吃的拿來。”
“嗳!”一婦人立即應答。
“令堂也來了?”纾纾微驚。
“我哪裡會生孩子,我娘來保險些,她雖不是穩婆,但有經驗。帶些食物還是她說的。”巧月解釋。
一隻手從外頭伸來,遞上水囊和糕餅。視野角落裡還有岑湜與莫偃戈歪着腦袋一前一後的窺探眼神。
簾落,又看不見了。
這兩個人,險些讓她氣死。
醫館的大夫醫術高超,苗姑姑也老道,再有巧月和其母襄助,雖是頭胎,五更未到時孩子便已誕下。
說是孩子輕,她平日走動多,生起來順暢。不過到底又疼又叫了幾個時辰,聽得嬰兒哇哇哭泣,雖不似驚雷般洪亮,倒也健康,她撇頭看手腳俱全,眼鼻對稱,合目便睡了過去。
這一睡直到翌日正午,饑腸辘辘。
大夫專把醫館後堂辟給她單獨休息,眼一睜,周身烘暖,檀香撲鼻。床前一張屏風,有兩人對坐,正低聲談話,看輪廓剪影,是兩名男子。
左邊那人身體更傾,雙拳緊握錘在案幾上,似要咄咄逼人質問對面什麼。右邊那位則更閑适,雙手攏在袖中,肩背稍塌,立得并不那麼直。
案幾中央擱一尊香爐,袅袅燃着,煙縷婀娜升騰,逶迤如細蛇,浮踴似霧霭,飄然漸隐。
她才悠悠轉醒,好幾字入耳後,方才聽清他們在說什麼。
“......論如何,這次是我們的錯,早該回來,岑治竟設了伏兵在路上!我一人去濋州城足矣,放她一個實在太過冒險,你果真是孩子父親?如此馬虎!”
原來定王還同時在路上設伏牽制他們,當真卑劣!
“要罵便罵,早同你講過,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等你和魏彥韬一來二去地周旋,若是動起兵,難免官場人心浮動,還是我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去最穩妥。”
“那你先前說什麼朝中無人?來年秋闱後再動手,又不怕耽誤工夫了?”
“你無需混淆視聽,這是兩件事,明知我說的乃是各方節度使濫權妄為一事。若不及時處理,就算加緊論殺定王,這些使節日後必定也是割據一方的勢力,哪個不能比拟一個藩王?”
語畢,岑湜移杯吃茶。
莫偃戈聽完此言稍稍坐定,片刻後,又道:“這不是我要的解釋,你對她也一貫這樣冠冕堂皇?”
“是。”岑湜淡定答道,杯底磕在桌上稍稍叮響,“所以她對我死絕了心。”
纾纾不敢動作半分,隻手指頭在被裡輕輕一抖。
“你巴巴來跑這一趟就真隻是為了過這幾十天的神仙日子?”
“否則?我不來這一趟說那些卑微的話,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看我一眼。”
一聲嗤笑。
莫偃戈抱臂一仰,頭顱勾起。分明有屏風阻隔,但纾纾好像能看到他不屑的眼光。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右面的身影更加佝偻,岑湜微咳,“我當初以為時間還足夠,等局勢明朗,自會好好跟她解釋。誰知她如此剛烈,看起來淡泊,身子裡卻長着副烈女根骨。薛翁不愧做過校尉。”
祖父?纾纾已記不清祖父模樣,隻餘花白的胡子與和藹的笑容在腦中沉浮。
“她和她姐姐一個樣兒,雖看起來一動一靜,一急一徐。”
岑湜低笑,“是,許多時候都很心軟,譬如薛璘與阿紮奇。”他長長一籲,苦澀道:“怎獨對我如此絕情?說走就走。我幾時說過會害她全家?”
“呵,大言不慚!”莫偃戈急靠前坐好,字字珠玑,“甫入宮你便設計陷她于不義,令她對父母生愧,成功拉攏薛府。上巳節,分明派人跟着,知我倆邂逅,卻瞞住拾簪之舉不告訴她,想着日後哪刻能反手拿捏我們......”
岑湜忙擡掌止聲,“這事我已經暴露,并未拿捏你們。”
“喲,我還得感謝你?那又是誰暗示她與我私下來往,拖着我不回曹川?”莫偃戈磨牙恨道:“你該慶幸我年紀小,不如你老練狡猾,喜歡她便被輕松掣肘。”
爽朗的笑聲。
岑湜倒了一杯茶,雙手舉過頭頂,略垂首,謙和道:“愚兄告罪,請賢弟盡釋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