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知為何我現在才重新到滄楠山探路?”阿紮奇望向衆人,又平靜地自問自答,“是因為祖父的承諾。他有生之年,不過懸平關。”
“哼。”莫偃戈冷笑,“過了難道又如何?”
“我知在平原上,罕羅攻不過懸平鎮城門,但那與祖父對鎮安長公主的諾言又有何關聯?”阿紮奇眉心一蹙,“當年若不是我祖父救下她,她還有什麼震撼四海的聲譽?受大巍人人敬仰的名望?”
“什麼意思?”纾纾早覺不妥,為何今日所談處處與鎮安長公主有關。給莫偃戈遞了個眼色,他也納悶。
“當年我祖父喬裝外出遊玩,在懸平鎮救下被馬匪射傷的她。彼時大巍剛建國,邊境遠不如現在安甯,她卻恩将仇報,領兵西征!在滄楠山谷,罕羅的關隘上頭,她分明認出我祖父,卻毫不猶豫挽弓放矢,若非護衛得力,祖父早已死在她箭下。”
不知這一切與纓纓有何關系,纾纾與莫偃戈聽得雲裡霧裡。
阿紮奇苦澀一笑,猶如自嘲般,“祖父救下她時,不知她身份,隻道是貴族女子,因邊境不安定,罕羅關口嚴查大巍人,怕她受刁難,因此祖父留下一幅輿圖,說若是想他,可以按照輿圖所示繞過關口憑信物找來。”
纾纾心頭一震,難道這是?她扭頭看向纓纓,纓纓倚在枕上微微點頭。
詫然之下,耳畔的聲音并未停歇。
“後來你們都知道,鎮安長公主開拓此路線,使得能入小股軍隊,她特意未從懸平鎮出兵,而是分開好幾批,繞道從三十裡外的丕縣出兵,趁夜色輕裝奔跑入山。在山中屯兵五百後,那年夏天......”阿紮奇望着窗外月光出神,“如同今晚的夜色,上弦月,模糊朦胧。她隻用了五百兵力繞後奇襲,活捉祖父,坑殺了我罕羅全部士兵,足足兩萬人!”
他說到兩萬人時,傷心不已,頓首捶胸,似一副仁君修養。
原來真相竟是如此。可為何後來鎮安長公主放過罕羅國?史書上寫的是“擊退至滄楠山”。
“她有了孩子。”阿紮奇似是知道她疑問,輕緩說道,聲音如那缭繞雲霭,細不可聞。
纾纾驚慌,不由捂住嘴巴。這幾番話如驚濤駭浪,一波一波襲來,還沒看清前頭浪花,後頭的又罩在臉上,防不勝防,讓人不知所措。
“許是這孩子令她問心有愧,與祖父盟誓後,她退出滄楠山,上書大巍朝廷,也就有了後來你們史書上的記載。”
“那孩子呢?”纾纾抖聲問道。
“生産之後送給了祖父。”
阿紮奇不再背身,纾纾重新看清他那雙桃花眼,與纓纓曾給她見過的,鎮安長公主畫像上的别無二緻。
他是公主的孫子。
“父親母親去世得早,我是祖父從小帶大的。”阿紮奇眼中淚意湧現,“可他臨死前還記着那薄情寡義的女人!”
難怪鎮安長公主西征後便解散了娘子軍,一輩子不曾成婚,這是她對自己的懲罰!若是她心再狠些,罕羅已是大巍領土,她也能享兒孫繞膝之福。沒想到兩國皇族之間還有這段孽緣。
“我沒有别的要求。”阿紮奇不管纾纾和莫偃戈瞠目結舌的臉色,沉穩道:“當年那一仗,罕羅兵力全失,王室式微,各部落紛争不斷,祖父全力□□,我的父母雙親也是死于别部首領的暗殺,可憐烏荷才剛出生。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你們大巍,要戰便戰,為何如此殺人誅心!盟什麼約?我沒有祖母,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從小體弱多病,隻有祖父愛護。可他卻一直守着什麼狗屁諾言,不娶親也不練兵!罕羅如今的厲兵秣馬,還是我前些年趁他生病時操練的。可惜......”他眼睛爆瞪,指節都捏得發白。
纾纾知道,他想說的是:無論如何,他都打不過大巍。
“你就沒想過,長公主要是真的殺了你祖父,還會有你麼?”纓纓不知何時又潸然淚下,紅着眼問他,“我知道你從小躲避阿秀的暗殺很辛苦,烏荷年幼,你們過得擔驚受怕又寂寞。可祖父将你養得很好,你善良、仁慈,聰慧又勤奮。祖父生病時,不是你一直在代他執政麼?如今也隻有乞克柴還能出來禍害,其他阿秀都很服你,罕羅兵力也逐漸恢複,百姓生活也比幾十年前富足得多。你為什麼要,為什麼非要攻打懸平關?”
“因為我再也不用守諾了!”他脫口而出,聲音急切又緊張,整個人繃着勁兒,肩背微聳,胸口起伏。
纓纓的淚水如線般垂落,她心痛。
她知道阿紮奇隻是怨怼、惱恨。無數個想要父親母親疼愛的夜裡,他是怎樣挨過的,從小到大的明槍暗箭他是怎樣辛苦躲過的,祖父晚年不能理事時,他獨自在罕羅面對朝堂上無數的敵人,又是如何殚精竭慮的。
也許他隻想求一個說法,這個來路不明,血緣不正的王孫從未在他的子民面前說出過他的身份。無論他怎麼證明對罕羅的忠誠,心中都永遠無法釋懷。他到底是誰,為何要遭受這一切。
他背負的到底是祖母留下的罪孽,還是祖父治下兩萬士兵的血仇,至今都沒有一個人向他解釋清楚。
這矛盾的折磨,在每寸血肉裡煎熬過一遍又一遍,煉得他身體單薄,心脾兩虛。
“你們的史書上,甚至都不敢寫明,她是怎麼西征成功的?”阿紮奇的臉上滑過什麼晶瑩的,他放肆冷笑,“怎麼?是覺得卑鄙無恥,不敢嗎?”
纾纾别過頭去,見着纓纓凄楚的臉說不出話來。雖然立場有别,聽下來卻無不怆然悲悌。
她看出姐姐對他是有幾分情意的,否則定不會做出這些事。但事已至此,斷不能留在罕羅,後不後位根本不要緊,纓纓的安全馬虎不得。
“我不是大巍皇帝。”莫偃戈的聲音忽然響起,她回過頭去。
他抱着臂,若方才還有震驚,此刻見阿紮奇心智已然不穩,仰起頭顱高傲道:“沒有辦法替你讨什麼公道。這是你祖父母的恩怨,與你無關,更與在場的我們三人無關。此番來,一是為參加明日封後大典,二是坐下來好好和談,三是奉金交換俘虜。王上适才提到有要求,您請直說。”
阿紮奇收斂了狂悖氣息,如同噴湧而出的泉水突然平靜流淌。在懸殊的實力面前,他無法做到從一而終,面龐霎時就恢複冷靜。
“是,我隻有一個要求。”他頹然道,“我會放了其餘四人,但薛璘,必須留下。其他的都依你們。”
“不可!”纾纾立即反駁,“求王上,姐姐呆在這裡危險重重,您能保證一定會護好她安全麼?”
“我祖父勢單力薄一個人可以護我到如今,我的女人!在我的王宮!我為何護不住?”阿紮奇寒眉一豎,厲聲呵斥,王上威懾又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