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三十裡,李店村。
她來完成紫衣的遺願。紫衣八歲被父母所賣,家中有一兄長,母親姓張,父親靠打柴為生。那年蝗災,大鬧饑荒,賣了她才能得全家口糧。聽卓憐袖說,她也恨過怨過,得知時日無多,才松口說仍想知道他們還好不好。
纾纾舉目一望,阡陌縱橫,炊煙袅袅,莊稼地裡青禾曼妙,尋常家中長歌縱酒。想必今年是個豐收的好年。
她騎着坊市買的小毛驢慢悠悠閑走,這人間煙火絢麗,天地河山壯闊,胸中更是意氣風發,比在書中看上萬遍更強。此時她開始有些明白纓纓的理想:但念戎馬,乾坤何處,處處容吾矣。
“勞駕娘子一問。”纾纾彎腰招呼一村婦,“李店村可有一李姓樵夫,配偶張氏,家中有一子?”
“啊,你說跛腳李?就這條路,往前走,分叉口走右邊,再走走就能看見他家,第一戶。”
“嗳,謝謝娘子。”
正是家家炊飯之時,聞得飯香沁脾,纾纾咽了口唾沫,從懷裡掏出蔥油餅。怕人家留她用餐,愣是等到天黑才進山。
遠遠的便看到籬笆牆裡兩間茅屋,昏弱的燈亮着,院子裡有雞鳴叫。她下驢扣扉,叫着李樵夫。想方才那婦女稱他“跛腳李”,想必是個瘸子。
果不其然,茅屋裡走出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影,高的長短腳,矮的還是個稚子。
纾纾輕輕“咦”了一聲。
“找我何事?”那瘸子道。
纾纾躬身道:“在下尋一李樵夫,配偶姓張,家有一子。不過......”她又重新打量一番,“不是您這年歲,再長二十。”
那人也皺起眉頭,似是不解,等眨眨眼方有所悟,“你找我爹?他死了呀。”
他說得雲淡風輕,嘴角還噙着笑。
纾纾一瞬驚駭,心頭震動。
“是,是嗎?”她顫着聲兒,越說越小。忽将籬笆一抓,小心翼翼問道:“那你,可認識紫衣?”
“誰?”跛腳人不假思索。
他問得利落幹脆,纾纾讪讪一笑,心道怕是找錯了人。李家店姓李的頗多,也不止一個樵夫,他也可能娶了張氏娘子,生了一個小子。
那童子正好奇看着她,十分乖巧。
“在下唐突,認錯了人。”纾纾賠禮道,輕輕歎了口氣,轉身牽驢欲走。
突然,一細小的聲音在背後哆嗦,“是,紫衣嗎?”
她聞聲倉皇回頭。
那男人抖着嘴角,整張臉因不可思議和悲喜交加而扭曲着,風吹日曬的肌膚上緩緩現出兩行眼淚,融進褶子裡,頗為滑稽。
“你還記得紫衣?”纾纾大聲驚道。
“是,是我妹妹。”他越說哭得越凄慘,兒子慌張,不知他為何,一邊叫着爹一邊跟着哭泣。
鼻尖發酸,喉嚨一緊,纾纾隻覺眼前模糊。
“你知道紫衣在哪兒?”樵夫抹了抹臉,奮力踮起他受傷的腳往小徑上看。
自然無人。
纾纾強忍下淚水,繃住聲音道:“紫衣已病故,我是她的朋友,特來完成她的遺願。”
男人似乎從始至終都忘了開門,隻扒在門口傾身,想看看客人從懷裡掏出什麼。
“這是她這麼多年攢下的積蓄。”纾纾拿出一小木盒,“我也未曾看過,您收好。”
樵夫再也說不出話,全身都顫抖着将那小木盒接住。嗒一聲,木盒打開。
纾纾目光一落,裡頭有一隻不知道多少年月的竹蟋蟀,枯黃、老舊、破損,甚至掉了隻翅膀。
并三枚銅錢。
“紫衣......”他喃喃道,手指停在那蟋蟀頭上,卻始終不敢觸碰。
後一刻,林間飛鳥齊掠,晚風簌簌吹響。
“紫衣!”那聲音從喉嚨裡迸發出來,震天動地。
“她還說了什麼嗎?”
“她說,她已安葬,不必祭拜。”
紫衣曾說過,她不想在亂葬崗了結此生,要尋一個草木繁盛之地入土為安,方能投個好胎。
纾纾想,會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