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腦出血,要送ICU進一步觀察出血情況。”醫生語速很快,手上的鋼筆尖劃破繳費單,“總體狀況不太好,家屬做好開顱手術的準備。”
遞出時打量了眼陳紀淮,擰眉,“你是陳玉霞的家屬?成年了嗎?家裡沒有别的大人了?”
一連三個問題砸得陳紀淮神情愈發滞澀。
他臉上帶傷,從眼角到顴骨淤青一片,又碎了一手的玻璃渣,血液凝固後顯得駭人。
消毒水裹着臉上的血腥氣直往肺裡鑽,陳紀淮嗓音沙啞,像在烈日暴曬的沙礫地滾了一遭——
“成年了。”
“沒有其他人。”
“麻煩醫生,我去繳費。”
從陳玉霞出事至今,陳紀淮表現得都格外冷靜。
大腦的CUP仿佛開啟自我保護機制,除了麻木地按流程處理手頭的事情外,他生不出一絲力氣再想一些别的。
直到處理完住院手續,又去醫院門口的商店買了些醫護用品交給護工,陳紀淮安靜地站在ICU門口。
重症監護室,是除了手術室外最讓人無奈心酸的地方。
走廊長而幽靜,焦灼的氣氛彌漫在每一寸空氣中,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麻痹神經,甚至盡頭的一部電梯直通太平間,這愈發加劇恐慌,病人家屬們連眼神都不敢往那裡偷瞄一眼,生怕引來死神的丁點注意。
隔絕一道厚重的鐵門,門裡人生死難料,門外人沉重煎熬。
這些人近乎執拗地守在門口,或站或坐,或幹脆支起一床薄被席地而躺,隻為能夠在突發情況時第一時間回應醫生。因此,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所有人,這樣的等待讓白天黑夜都顯得無盡漫長。
陳紀淮亦是如此。
走廊的吸頂燈管滋啦作響,他後頸抵着瓷磚接縫靠牆而立。黑漆眸子漫無目的聚焦在空氣中某一點,安靜地如同尊像,隻有攥緊微顫的拳頭洩露一絲心緒。
從把陳玉霞送進醫院後,他就沒能再見到她,此刻也隻能靠想象腦補陳玉霞的狀況。
阿奶太瘦了。
在雜亂的思緒中,畫面定格在陳玉霞昏迷前抓住他的手,沉重地說“阿奶對不住你”。
她的手向來粗糙枯瘦,不過在陳紀淮的記憶裡,那雙手永遠溫熱,仿佛可以托舉住這個家的一切。
可躺在救護車上的陳玉霞,手指冰涼,讓陳紀淮覺得他像在握一把腐朽的骨頭,硌人而刺骨。
“阿奶對不住你。”
“阿奶對不住你啊。”
“阿己。”
……
對不住什麼呢?
是對不住祖孫二人拼了命地逃離南城那個家,最終卻換來此刻ICU門縫裡溢出的,比死亡更刺眼的慘白燈光嗎?
陳玉霞的這句話如同夢魇仿佛回響在陳紀淮的腦子裡,也終于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自我防護,剛剛在家裡發生的一切都清晰殘忍地冒了尖。
昨晚,挂斷和宋穗歲的通話後,陳紀淮極為罕見地對過生日這件事生出幾分憧憬。
自打九歲過,陳紀淮就再也沒期待生日。
因為沒有值得慶祝的人,也因為……上一個慶生過得實在諷刺。
在九歲之前,他是家裡唯一的孫輩,爺爺去世得早,就被奶奶隔代親寵着,父母也恩愛有加、事業有成,家裡條件算得上富裕。
但這一切回想來,竟像是一場夢境。
破滅的導火索好似隻是源于他和大人讨要生日禮物。
一向溫柔的母親暴怒,将生日蛋糕砸得稀碎,黏膩的奶油從桌面糊到牆上。這并未能緩解她的憤怒,母親像一座壓抑已久的火山終逢噴發,沾上奶油的手掌“啪”地扇在陳紀淮的臉上。
她隻愣了一瞬,而後那團火變得愈發升騰。
在她身體裡形成一團火獸,侵吞她的思想,占據她的身體,将家裡所有的一切都砸得稀巴爛。
再後來,母親就從陳紀淮的世界裡消失。
聽阿奶說,父親為了投資擅自把公司資産做了抵押,投資失敗,公司面臨破産,這些年母親和父親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
這不是父親第一次這麼幹。這幾年他像是着了魔,對身邊幾個炒股搞投資的朋友偏聽偏信。
一開始勢頭向好,有賺有賠,這讓父親産生極大自信。他開始信奉“風險越大,賺得越大”,随着投入的資金量不斷加碼,盈利與虧損的天枰發生傾斜,以至于到後來投什麼失敗什麼,連帶他整個人都變得偏執。
母親曾勸阻他許多次,可并沒有換來回頭是岸,反倒更加刺激了父親。争吵、冷戰到動手,短短兩三年的光景,整個家天翻地覆。
母親走後,陳紀淮被丢給阿奶。父親則像個賭徒,輸光公司所有的資産後,又将房子等不動産也搭了進去。
他總相信下一把會翻盤。
但事與願違。
父親做事的風格也越發偏門,集資的手段不僅帶了些詐騙性質,而且開始惦記阿奶的養老錢。
老人家耐不住他的懇求,總是心軟答應。到最後發覺不對勁時,已經來不及制止。
那個時候的父親性格大變,不似以往的溫文爾雅,稍不順心意就對阿奶和陳紀淮拳打腳踢,動手搶錢也是家常便飯。
直到有一次陳紀淮實在是被打狠了,阿奶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才下定決心,偷偷帶陳紀淮背井離鄉。
又托老朋友的面子,花光剩下的積蓄到安城安了家。
安城的日子過得雖清貧,但卻讓陳玉霞和陳紀淮覺得安心。尤其認識宋穗歲之後,一潭死水的生活終于泛起波瀾。
老人們常講,日子過順了,就要得意忘形。
陳紀淮覺得他大概就是得意忘形了。
安穩的時光讓人沉浸而麻痹,以至于他企圖抓住美好時,忘記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裡斯之劍。
終于,那把寒光凜凜的劍斬落而下。
在陳紀淮憧憬和宋穗歲明日的約會時,意外發現阿奶臨近深夜卻還沒睡,偷着在房間裡穿經停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