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笨拙地伸手去接,卻差點讓孩子滑落,驚得乳母險些失聲。
好不容易将女兒穩穩托住,他才發現阿黎正攥着他的束發玉冠,口水沾濕了玄色錦緞。
殿内燭火明明滅滅,嬴政緊繃的下颌卻漸漸放松。
阿黎咿咿呀呀地揮舞手臂。
他學着乳母的樣子輕輕搖晃,不料動作過猛,惹得女兒癟起小嘴。
手忙腳亂間,他摘下腰間玉珏在阿黎眼前晃動,換來孩子破涕為笑的瞬間,冷峻的面容竟也染上幾分柔和。
"原來哄孩子......"
嬴政喃喃自語,指腹無意識摩挲着女兒圓潤的手背。
殿外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他卻渾然不覺,任由阿黎揪住自己的長發也不躲閃。
當趙高試探着提醒還有急奏時,嬴政頭也不擡:"明日再議。"
昏黃的光影裡,那位令六國聞風喪膽的秦王,此刻正俯身輕吻女兒肉嘟嘟的臉頰,生怕驚碎了這份難得的甯靜。
……
秦王政十三年秋,章台宮堆滿新征韓國的簡牍。
阿黎三歲了,總愛穿着繡着小兔子的短襦,下身是紅色的錦緞绔褲,頭發用紅絲帶紮成兩個小揪。
因着幼時得到秦王寵溺。
阿黎心裡不自覺的親近依賴這位,沒人阻攔倒是越發成了嬴政的挂件一般。
走哪裡,帶到哪裡。
此時,小人正趴在秦王批閱奏章的漆案旁,用筆在空白處塗刻,小臉上沾着碎屑,活像個調皮的小書童。
那日她正努力描摹"秦"字,不小心手抖,出現在秦王批注的軍報上。
"又淘氣。"
嬴政抽出被壓住的竹簡,語氣卻無半分怒意。
接着,阿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突然将臉埋進他玄色衣袖,奶聲奶氣道:"阿父,香氣。"
秦王握着竹簡的手驟然收緊,指節泛白——這是他自邯鄲歸秦後,第一次有人用這般親昵的姿态靠近。
兒子扶蘇畏懼他,也不親近。
他低頭看着依偎在身上的女兒,隻見她睫毛上還沾着碎屑,像兩隻小小的蝴蝶。
殿外秋風卷起落葉,阿黎突然指着輿圖上的楚國:"這裡是阿娘的家?阿黎也要去。"
秦王望着女兒眉間朱砂,想起那個雪夜。
如今,懷中的小人兒早已褪去嬰兒的脆弱,此刻正用手指,輕輕描摹他冕旒上的玄鳥紋:"阿父的鳥,和阿黎的鈴铛一樣。稀奇,想要一個"
“哈哈哈,這個以後阿父給你。”
他鬼使神差地将女兒抱上膝頭,握着她的小手在竹簡上寫下"黎"字。
聽話的小手,眼神到處跑,側頭,正好蹭到了阿父的衣襟,香是香,但是呼吸不太好,掙紮着。
忽然聽到輕笑聲,這裡會笑的隻有眼前的阿父,其他人都不敢放肆。
兩歲的小團子仰着圓乎乎的臉,粉撲撲的腮幫子。
她澄澈如溪水的眸子猛地睜大,烏溜溜的眼珠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像是被鑲在玄色衣袍上的夜明珠晃花了眼。
嬴政束發的玉冠垂落的珠串輕輕搖晃,倒映在她瞳孔裡,将他微垂的眼睫都染得流光溢彩。
肉乎乎的小手突然揪住他的衣襟,奶聲奶氣道:"阿父,阿父,阿父!"
帶着奶香的呼吸撲在嬴政手背,他擡手擦去她嘴角的口水,指尖觸到嬰兒般細膩的肌膚,竟有片刻怔忪。
那雙慣看朝堂波谲雲詭的鳳目,此刻滿是陌生的溫柔,望着懷中歪着腦袋認真打量自己的小人兒,心底泛起連鐵血征戰都未曾有過的漣漪。
手下逗弄着,阿黎咯咯笑着,在他懷中扭來扭去。
接下來,還是陪着女兒吧!
倒是驚得廊下執戟郎将紛紛側目——
而在蘭池宮的芈薇,卻在這日咳血不止,她知道,大限将至。
……
鹹陽城降下第一場雪。
寝殿裡彌漫着苦澀的藥香,帷幔低垂如沉沉烏雲。
薇夫人躺在錦榻上,蒼白的面容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發間的玉簪早已歪斜,幾縷青絲散落在枕畔。
小阿黎蹒跚着爬上床榻,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沾着淚痕,肉乎乎的小手攥着母親褪色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喚着:"娘親,痛痛吹吹..."
薇夫人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顫抖着伸手撫上女兒的小臉,指尖撫過她圓潤的蘋果肌,觸到沾着淚珠的睫毛。
她想要笑,卻咳出幾縷血沫,染紅了雪白的绡帕。
"阿黎..."
她氣若遊絲,聲音裡滿是眷戀與不舍,"要...要聽王上的話..."
阿黎似是察覺到什麼,突然放聲大哭,哭聲在寂靜的寝殿裡回蕩。
薇夫人的手無力地滑落,腕間的銀鈴镯子輕響,漸漸沒了聲息。
窗外的光透過窗棂灑進來,照亮了榻上相擁的母女,也照亮了薇夫人唇角未消散的一抹溫柔笑意。
病入膏肓的薇夫人到底是沒有挺下去。
阿黎不懂,為什麼母妃不說話了,為什麼母妃變冷了……
為什麼怎麼突然?
……
鹹陽宮椒房殿内,素白帷幔低垂,檀香混着藥味彌漫。
阿黎蜷縮在蒲團上,襦裙沾滿淚痕,手裡還攥着半塊的糖漬梅子。
往日喜愛的糖漬梅子,現在也索然無味。
嘈雜聲傳來,殿門突然被推開,嬴政帶着一身寒氣踏入,旒冕冠上的玉珠輕輕晃動。
小阿黎擡起髒兮兮的小臉,淚眼朦胧中。
帝王的腳步頓了頓,向來緊握虎符的手此刻卻有些僵硬。
"阿黎......阿父,在"
嬴政的聲音難得放軟,蹲下身時,腰間太阿劍的螭紋硌得他生疼。
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替女兒擦去眼淚,卻不小心扯到她亂糟糟的發辮。
小阿黎"哇"地又哭起來,伸手緊緊抱住他的脖頸,帶着奶音的抽泣聲混着"阿父,阿父",讓這位帝王喉頭發緊。
溫柔的在她的身上撫慰。
……
椒房殿外,北風卷着枯葉拍打着窗棂。
嬴政抱着女兒坐在空蕩蕩的寝殿裡,聽着她漸漸平息的抽噎,第一次覺得,這諾大的鹹陽宮,竟如此冷清。
睡意朦胧的阿黎肉乎乎的小手突然撫上他眉間的褶皺:"父王别皺臉,會疼的。"
當夜,阿黎突然發了高熱。
太醫令的銀針在燭火下泛着藍光,秦王突然扯斷旒玉藻,将藥碗砸向瑟瑟發抖的方士:"用楚人的巫醫方!"
他守在女兒榻前。
她隻有寡人了。
五更天時,阿黎滾燙的掌心貼上嬴政頸側,無意識地蹭了蹭,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阿父"。
秦王怔怔望着琉璃窗外漸白的天光,恍惚又見邯鄲舊宅裡,趙姬将他推向追兵時決絕的眼神。
此刻,懷中的女兒是他唯一的牽挂。
阿黎生辰那日,籠罩在一片哀傷之中。
她自清醒那日,就有些記憶閃現,腦袋混亂得很。
但秦王仍命人在蘭池宮掖庭張挂着楚地進貢的織錦,以慰藉女兒。
……
漸漸長大的阿黎穿着素色的襦裙,裙上繡着淡雅的白梅,頭上戴着母親留下的銀簪。
她抱着白狐裘跌跌撞撞跑向殿門,眼中還帶着淚痕。
"阿父!"
她撲進剛踏進門的秦王懷中,肉乎乎的手臂緊緊摟着帝王的脖頸。
守在殿外的谒者令瞪大了眼睛——自公主出生,從未見她如此大膽。
更令人震驚的是,秦王竟穩穩接住女兒,任由她将沾着淚水的小臉埋進自己肩頭。
“今日學了什麼?"
秦王解下大氅裹住女兒,語氣不自覺放柔。
阿黎舉起手中帛畫,上面笨拙地畫着三個歪扭的人形——兩個大人中間,小小的身影舉着一隻振翅的玄鳥。
"這是阿黎,這是父王,這是阿娘!"
她用沾滿朱砂的手指點着畫像,"阿父教我寫'天下',阿黎寫得比蒙恬将軍還快!"
秦王望着女兒亮晶晶的眼睛。
感慨萬千。
此刻懷中的小人兒,早已成為他鐵甲般的心防上,最柔軟的缺口。
失去母妃的傷痛,在女兒的依賴阿父中漸漸被撫平。
暮色漸濃時,阿黎腕間的鈴铛随着跑動叮當作響。
她舉着阿父讓黑冰台特制的玄鳥風筝奔向宮牆,回頭沖秦王招手:"阿父快來!玄鳥要飛啦!"
秦王望着女兒雀躍的背影,自己的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
鹹陽城頭,玄鳥風筝在晚霞中展翅翺翔,清脆混雜風聲混着孩童的歡鬧,驚起一群歸巢的飛鳥。
末了。
玩累的阿黎帶來了一些采的野花。
見女兒一直往他頭上看,無奈的搖頭苦笑。
接着,秦王嬴政摘下冕旒,任由女兒将沾着草屑的野花别在他發間。
帝王握緊腰間的螭龍玉佩——原來這冰冷的王位之上,也能長出這般溫熱的牽挂,而這份牽挂,将伴随他走向統一六國的漫漫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