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身也并非喜歡她這個侄女,也并非是個慈祥愛誇獎人的人,但他對她這個侄女總是會比對其他侄子之女更溫柔點,也毫不吝啬對高綏的贊美。薛苓璐相信這一切終歸是因為她的父親。愛屋及烏在這些時刻得到了具象化的體現。
也正是因為身邊有大伯這樣的人存在,她深刻明白愛在瞬間裡但也不一定隻在瞬間裡。所以,她願意給媽媽和哥哥更長的時間。一直給,一直給,直到昨天。
昨天在飯桌上,她的每個親人都用盡了畢生的謀略在算計她。他們害怕她聽到消息後會不回來照顧父親,就故意隐瞞住父親的消息以保證她不會提前找理由不歸;随後,他們又害怕自己成為壞人,就一直拖延到電話響起那一刻,等她因此發怒,等她先成為明面上的壞人。
她最親密重視的一群親人在昨夜徹底地、幹淨利落地背叛了她。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折返回燈光通明的住院部,如今她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這些,也不想再想。失望到了極緻,其實就不會想了,因為人心涼了,涼了就不會再在乎,不在乎就連多給一個餘光都覺得奢侈。再說了,現在她有個病人要照顧,這個病人,她決不能失去。
爸爸躺在床上,靠在床頭看手機,手機在他懷裡播放着很大的聲音,他卻已經半眯了眼睛。
薛苓璐晃神的下一秒,爸爸就睜開了眼睛,他盡力将眼睛睜大,和藹地對她笑道:“回來啦。”
她也揚起笑容,輕快地走到病床低矮的床頭櫃旁邊坐下。
“我今天和高綏聊過了。”
父親的聲音從腦袋上方傳來,迫使薛苓璐不得不擡起頭正面父親。她靜靜地等待一位父親即将說出的肺腑之言,無論是反對,還是支持。
“他是個好孩子,”頭發稀疏且大半花白的男人關掉了手機,欣慰地和女兒道,“我也和他說好了,以後就算你和他結婚了,你還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他不能阻止。”
薛苓璐的鼻頭一陣泛酸,終于無法遮掩地紅了起來。她設想過父親跟高綏聊的内容,左不過是了解、擔心和囑托,但當她聽到父親為她跟高綏聊了這個她就再也無法繃住。
淚水湧出,她趕緊低下頭,淚水便成了一滴滴垂下。
“苓璐,我現在還好,能吃能喝,你不用在這裡陪着我的,”父親笑得依舊慈愛,可他的視力明明已經開始敗壞,而且速度很快,複發到現在也沒有兩個月的時間,“你不是要去支教嗎?說那群小孩在需要大城市畢業生活過的老師——”
薛苓璐抹了一把臉,擡起頭,搖頭:“不去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有什麼事情會比陪伴彌留之際的父親更加重要呢。
父親終于發現了她的不對勁,想往前挪動卻沒了力氣,他抓住了床邊護欄,護欄上挂着二級護理的标識:“苓璐,沒事的,都已經治好過了,你留在這裡反而我會很擔心。”
薛苓璐心中波動的弦平穩了點兒,她知道她的父親和她一樣,是個很容易多想的人。她放棄其他所有事情守在身邊,很可能會讓父親不斷在心中想他是否已經一定病重不治,這對病人來說是個極壞的影響因素。
“那你如果自己一個人,你能好好聽醫生話嗎?”她眉頭緊鎖不松。
父親聽到她的讓步,笑容終于有了一絲輕松,他答道:“我不是一個人。你媽你哥哥還有伯爺都會來看我。而且你也不是一去就不回來了,還有你不是有醫生電話嗎?”
薛苓璐還是猶疑了,她無法作出選擇。她并不是偉大的人,在現在這個情況下她已經不顧及那群孩子了,她猶疑的點在于她不知道留下和離開兩個方案中哪個對父親的病況會更好。
她起身拿走了父親放在胸前的手機,避免手機壓住他的胸口,讓他串呼吸不暢,她躲開了父親殷殷期盼的眼神,敷衍過去:“我再想想。”
爸爸的臉色瞬間不好了,有些不滿,他故意又将手機摸回去放在了胸口上。薛苓璐無奈地看着,五味雜陳,難做決斷。
她太明白,有些離開就是離開一輩子、再不相見。她承受不起。
接下來幾天醫生沒有安排檢查,隻安排了簡單的輸液和吃藥,可藥物并沒能有效地降低爸爸嘔吐的次數。高綏在醫院幫了兩天忙後趕回了拍戲城市,臨走前還處理好了她們的早餐事宜;高綏一走,張越就來了,她本來是要直言拒絕的,沒想到張越來了沒多久就對她和盤托出說是高綏特意交待的。
薛苓璐餘光瞥見他挽袖洗飯盒的側臉,溫柔、百般情意,但一字未說。她拿起水壺,出了門,走到走廊盡頭給高綏打電話,跟他交流爸爸近幾日如焉了的花草一樣的狀态。
“他最近也不怎麼和我說話了,就是睡覺,”她很是擔心,上一次爸爸這樣,醫生就告訴她要做好心理準備,這一回……複發是經不起惡化的,薛苓璐手張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大拇指和中指分别按壓在太陽穴上,“我很害怕。害怕他沒希望,心态不好。”
說着說着,就帶上了哭腔:“上一次就是這樣,差一點他就心态崩潰要放棄了,我就失去他了。”
電話那頭沒有沉默很久,他疲憊的聲音柔柔地呼喚她的名字:“阿苓,不妨按照叔叔希望的去做。”他給出了指引,“叔叔可能是故意的,這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苦心。你在他眼中是能展翅高飛的鷹,他不希望他是你成功路上的絆腳石。那我們就不要讓他認為自己是個絆腳石。”
薛苓璐握着手機的手微微發麻,所謂孝道,到底是遵從父親心中所想、繼續她的支教之路是孝,還是按照她所認之客觀事實行事、在病榻之前寸步不離全兒女服侍、讓他病中有人及時響應是孝?
上一次她選擇了後者。上一次父親因為治病太痛而屢次不願再治,她強烈反對,認為有病就該治到好、治到人力不可為之時,又是哄又是硬拉地帶他堅持完了治療。
這一次呢?
這一次她還是沒有勇氣選擇前者。
“高綏,”她的聲音顫抖,問道,“如果我聽了我爸爸的話,但最後他還是不好,我錯過了陪他最後一程,”她用力地吸吸鼻子,“我該怎麼辦?”
高綏沒有猶豫,答:“世間所有事的結果都有千萬變化,我們,隻做當下最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