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的時候,她跟着爸爸去玉石市場送貨,剛出了小區門就在車上哭要跟媽媽,但出門前媽媽和爸爸吵了一架說好了她隻帶哥哥,在車上爸爸沉默了很久,至今她還記得爸爸眉眼中的嚴肅、自責和無奈。
但當時爸爸一句不該說的話都沒說,甚至沒有提媽媽說‘今天不帶你’,隻不停地哄她說等他送完貨就帶她去公園玩、給她買好吃的、問她要不要吃冰糖葫蘆要不要買玩具。
對于媽媽來說,丈夫并不是一個好丈夫,成年奔波在外還沒有掙到能讓她安心閑下來的錢;但對于她來說,父親不光給了她足夠的物質生活,還長長久久地保護了她的精神、滿足了所有她的精神需要。
少女蹦蹦跳跳地朝她走來,她的笑容卻突然僵在了臉上。她想起了母親,這個年輕時被誇漂亮溫柔的女人。四下無人時母親看向她的一雙渾濁又毫無生氣的眼睛,一道道皺紋堆積的額頭,嘴角總是下垂。
薛苓璐心中湧上一股強烈的悲傷和憤怒,它們來得太快太突然,頃刻間逼得她的淚水就到了眼眶邊,她不得不低下頭躲開薩阿坦蒂的目光來佯裝一切安好。
她死死咬住牙齒,兩隻手除了大拇指以外的手指都狠狠掐住掌心,幾乎掐進了肉裡。
“姐姐?”“姐姐?”
“姐姐你沒事吧?”
見薩阿坦蒂要蹲下來,她撇開頭,與少女的視線錯過。她壓着聲音中的顫抖,答:“沒事,有點感冒,你快去玩吧,我們就要回家了。”少女這才站起身,說了聲姐姐那我再玩一會兒就回來。
少女走遠,她才一點一點擡起頭,重新看向這個溫暖歡樂的遊樂場,指尖離開了掌心,急促的呼吸趨于微緩。她的喉嚨動了動,給高綏發出信息:你自己來接我好不好?。手指還有沒有散去的抖動。
再一次的,半天沒有回應。
她收拾好心情,用散粉補了妝,對着手持化妝鏡看自己眼睛裡的紅色基本褪完,才清嗓對着遠處的薩阿坦蒂揮手大喊:“薩阿坦蒂,回家了。”
薛苓璐伸出手,久不放下,少女奔襲而來一伸手就抓住了三十歲的女人。
高綏看到讓他去接她的信息時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信息下面還更新了兩條:一條是文字版,一條是語音版。他點開語音,女人的聲音稍微帶點鼻音但語調雀躍,邊和他說“我沒有生氣哦”“你要相信我,我真沒有生氣,你不要多想”“你好好工作”邊被薩阿坦蒂逗笑。
琉南璃為難地解釋道:“哥,群演們進入狀态都不出錯不容易,我們工作還有很多,品牌方也趕進度,所以看到了沒有告訴你,不過我已經讓司機将苓璐姐和小朋友接回去了。”
高綏當然不會因為這個責怪她,她又沒有做錯。工作時間,他确實不應該被其他外物影響,畢竟他一次出場背後是十幾個人甚至幾百個人的努力付出。
車輛駛過一塊爛路,車上小颠簸,他回了一條信息,将手機息屏,和琉南璃說了一句沒關系,閉上眼睛休息。他下午其實還有兩個拍攝,他特意和阿苓說少了,怕她有事不敢打擾他,可這也沒有什麼用,他并不能随時趕到他身邊。
高綏悠悠睜開眼睛,推開了小窗戶,流動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味道和車内循環新空氣系統吹出來的截然不同。
電話忙音嘟嘟嘟響了幾聲就被接通。
媽媽溫柔的聲音傳至耳邊,落在心上:“我的寶貝兒子,有什麼事情需要老媽幫忙的嗎?”
他還是猶豫了,但沒幾秒他就抛去了那些猶豫,和媽媽交涉:“媽媽,你和爸爸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在娛樂圈。”
高媽媽沒想到兒子一開口就會提這個一直達不成統一的話題,驚訝地捂住嘴:“是、是啊,這個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娛樂圈的水太渾了,人心也髒,我們要護你也要通過别人,雖然家裡已經開始投資娛樂圈,但是這地位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有的。所以我和你爸爸都希望你别再幹娛樂圈,就算不接受家裡,換個别的穩妥行業也好。”
“我可以答應。”
“啊?”高媽媽被他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但好歹是家族裡主要的管事人之一,沒兩分鐘就整理好了思緒,咳咳兩聲道,“要求。”
男人迎着吹來的風,清醒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綜合考慮了很多才決定回去按照你們的安排走,這裡面包括你和爸爸也包括阿苓,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接納她。”
高媽媽晃動水晶杯,冰球在威士忌裡遊走。她抿了一小口,皺眉不适應地推到了桌子的另一邊:“苓璐是個好孩子,我們之所以反對最主要的也是因為你這份工作。你知道的,自從她和你在一起之後,你遭受的刁難又多了起來,你公司的、對家的還有你們曾經得罪過的。”
妝容精緻、保養得當的婦人深吸了一口氣又放掉,五官浮現出衰老的迹象,她這個年紀也就隻有遇到兒子的事情時才會如此了,老公出軌都不會這樣。
“答應你,”高媽媽重新選了一瓶香槟,香槟上寫着for my son,“我去和苓璐父母交流交流,你呢問問苓璐的想法。”末了不忘再加上幾句詳細叮囑:“婚禮時間,婚紗,哪個國家辦……這些你都要問清楚的。”
挂斷電話,琉南璃的聲音就從背後陰森森地傳來:“霖哥——”
他扭過頭,哭笑不得,她大大的眼睛已經紅彤彤了,癟着腮幫子,委屈巴巴,大有下一秒哭出來的氣勢,哽咽着與他說:“霖哥,你這決定太突然了,你真的要走嗎?”
高綏微笑着點點頭,從手邊抽出紙巾:“不是說了已經是成熟的助理人了嗎?娛樂圈,來來去去很正常。沒有一個助理、經紀人是陪完手下藝人全程的。”
浮華三千,相聚又走散是主旋律,所以穩定、長久才會令人倍感珍貴、願意有所付出地留住。
司機也聽到了通話内容,爽朗地呵呵兩聲,道:“小薛你走了,我就也要找工作啦!”
“叔,我走了您不用跟着走的,公司會留您,您的合同也一直是和公司簽的。”
司機大叔卻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一直跟你,要不也不會在娛樂圈當司機當這麼久。這些年,看多了,小薛啊,大多數人和你不同,雖然他們平日裡對不會苛待我們,但一旦有錢了就會漸漸地甚至飛快地在心底瞧不起我們。”
大叔停了一會兒沒講話,過了幾分鐘還是沒忍住說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老佘。佘競光。陳穎入圈後配的第一位司機就是他,也是風裡來雨裡去陪伴了六七年,有段時間陳穎沒人管,老佘還兼任了兩個月助理,沒多的工資拿。沒出名前我們都說陳穎對他就像對自家人一樣是老佘上輩子修了福氣,但有了兩部熱播電視劇後就變了,平日裡也還是好言好語,但心裡很不順了就會指責老佘,挑錯兒,老佘還是堅持做了兩年,做不下去了,說即便是陳穎不說他都能感受到她時有時無的瞧不起的目光,心理壓力大。”
高綏坐在真皮座位上,眼看着熟悉的拍攝場地正在一點點逼近。司機大叔說的事情他已經聽到過許多次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姓名、相似的發展軌迹和相似的結局。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他就皺了眉,不願意聽;如今聽過無數也親眼見過,但依舊未能習慣,不能安逸地隻當作簡單的故事聽。
或許,他早就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