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回憶錄。這本手稿詳細地描述了方錦霞眼中的筒子樓,從她記事起,一直寫到不久前。
“三代單傳的方家在這一輩絕了後,隻得了兩個閨女,方宏霞和方錦霞。”绾绾指着文稿,一字一句地念,
“一家四口擠擠挨挨在廠裡發的房子中,父母在生活的拮據尖酸計較,在失望中忽視女兒。大概是因為方錦霞年幼,又有男孩子脾性,她倒僥幸成了兩個倒黴孩子中較為幸運的一個,也因此而變得刁蠻。”
“孩童渴望得到關注和大量的愛,而這些在這個家裡注定是奢侈品,因此方錦霞便将渴望變成索取,方式是搶奪方宏霞的東西。”
“與方錦霞截然相反的,方宏霞因早兩年出生,無端承擔了不屬于她年齡的責任和勞動,變得沉默寡言,逆來順受。對于方錦霞的争搶,她慣常隻是默不作聲地看一眼父母,然後再在他們不耐煩的指責中放手。”
“方宏霞和方錦霞都心知肚明,父母并非格外偏愛方錦霞,而是不屑于浪費時間與兩個都不怎麼喜愛的女兒去周旋,所以便向更溫順的施壓,滿足更難纏的那個。”
绾绾讀得有些呲牙:
“方錦霞搶過方宏霞的很多東西。床裡面更暖和的位置,上學時三毛錢一根的鉛筆,還有過年時料子更紅更豔的衣服。”
“她的争搶成了習慣,方宏霞的退讓也成了自然,父母冷眼看着,不在意誰受了委屈,隻在意下班回來的熱飯和片刻的清淨。這個家就這樣扭曲地運轉着——而這其實是一種常态。”
“因此當方宏霞離家出走時,這個家的其他三個人都沒想過,方宏霞會從此消失不見,再也沒有回來。”
到關鍵點了。绾绾嘩嘩翻了十幾頁的回憶,直接跳到方宏霞離家出走那段。
“方宏霞拿着畫闆——一塊從學校後勤處撿的破桌闆,站在沙發前,鄭重地舉着,說想要報考美院。”
“美院!那個年代考美院如同天方夜譚,她說了大概半小時,爸媽才勉強明白什麼叫繪畫,什麼叫藝術,什麼叫素描。”
“她翻過那塊畫闆,上面貼着一張用炭筆畫的畫,那是一張全家福。這個家從沒拍過全家福,爸媽沒有那樣幸福地笑過,也從沒有把方宏霞和方錦霞擁在懷裡。”
“方宏霞是有天賦的,毋庸置疑。她以考上後費用自理,以及每年往家裡轉一千塊錢為交換,得到了爸媽的首肯,批準她跟随一個上海來的大師去寫生學習,盡管這需要他們拿出八十塊錢來。”
“那天隻有一個人不高興,就是看着畫闆的方錦霞。她發了好久的呆,再看向爸媽,竟一陣恍惚,将他們詢問方宏霞能賺多少錢的殷切,看成了畫上的和藹。”
“于是她做了一個此生都會後悔的決定。”
“她尖叫着,吵着也要考美院,也要八十塊錢。”
看到這兒,绾绾翻頁的手都有些僵硬。
這樣的家庭,不可能支持兩個孩子都去考美院。而按照前文的描述,這對父母似乎從來不想解決問題,而是隻想壓下問題,好讓問題不去煩他們。
果然:“父母厭煩了,撂下一句誰也不要去,就回到房間,重重關上了門。方錦霞并不滿意,但也不再不平衡,她知道現在應該見好就收,于是閉上了嘴。”
“第二天,方宏霞離家出走了。與之一起的還有她破舊的衣服、發黃的鞋、書包和家裡壞掉的手電筒。”
“關于畫畫的東西,她什麼也沒有拿。”
绾绾頓住了,定定看着這幾個字,像是看着一個新生的夢想破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反正不再往下念了。
談白接過書稿,快速翻了翻。
方宏霞走後,家裡象征性地找了找,沒找到也就作罷了,似乎隻有方錦霞越來越孤僻古怪。
故事裡再出現方宏霞,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方錦霞再聽到方宏霞的名字,已經是四十六歲。她依舊沒有結婚,婚姻讓她想起父母,讓她想起方宏霞。她活成了鄰居口中那個刁鑽的老處女、潑婦,但也許她隻是仍停留在方宏霞離開的那個春天,停留在嚣張跋扈又刻薄的十六歲。”
“而現在不會有人像方宏霞一樣順着她了。”
“方錦霞起先以為是詐騙電話,挂了三次,最終才在醫生的懇切中相信,自己是方宏霞——那個離家三十年的姐姐——唯一的聯系人。”
“她不知道方宏霞是怎麼拿到她手機号碼的,就像她不知道,原來方宏霞就在距離她不足五條街的醫院裡,逐漸枯槁下去了。”
“方宏霞這三十年并不好過。離開家後她南下打工,幾年後想要進廠,被騙光了錢,被好心的餐廳老闆收留,從刷盤子做到幫廚。”
“餐廳老闆的侄子向她求婚,她不懂愛情,但極度渴求一個家——屬于她自己的,不用為别人妥協的家。”
“婚後不久,懷孕,家暴,被打到流産,三次。醫生說這輩子都懷不上孩子了。丈夫出軌,她成了笑柄。”
“又過了幾年,她意外懷孕,逃出家去生了孩子,是個女兒。再回去的時候,小三登堂入室,丈夫拖着她去離了婚。”
“可孩子沒能帶走。她一無所有,她沒辦法帶走孩子。”
“方錦霞站在床邊來回踱步,指天指地罵了兩個小時:‘他第一次打你的時候,你就不知道離婚嗎?不知道跑嗎?不知道回來嗎?’”
“方宏霞隻是略微轉了轉頭,怔怔看着她,遲鈍地笑了一下:‘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