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你自己要注意身體,媽媽單位有個很年輕的小姑娘都被查出來有問題,還好人家自己及時發現去醫院看了。你知道她怎麼發現的嗎?就是看這個月經啊我和你說,規不規律,痛不痛,顔色啊什麼的,你都要注意着。别以為你不和男人交往就一定不會有事……”媽媽的喋喋不休像是被切斷一樣突兀地停下了。
陶玖看向她,眼睛像是黑白分明的棋盤般清明,帶着一點驚訝,一點期待。
媽媽動了動嘴唇,最後輕輕笑了,面容甯靜又松弛。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們之間從未有過天地毀滅般勢不兩立的對峙時刻。
“哎呀,現在媽媽也想開了。女孩子也很好,兩個女生在一起,”媽媽笑了笑,“聽着就很好,是不是?”
人潮擁擠的地鐵站,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左右是面無表情行色匆匆的人群。陶玖感覺像是聽到了自己的靈魂一點一點碎裂出縫隙的聲音,那些縫隙裂開的瞬間就被洶湧的愛灌滿了,無數的愛包裹住她。
陶玖就在這樣的一句話裡丢盔棄甲般低下頭,眼睛越來越紅,眼淚也不聽使喚地一滴滴往下掉,最後她雙手捂住臉哆嗦着嗚嗚地小聲抽泣起來。
她感覺自己像是被硬生生撕掉一樣,從那團烏雲裡出來了。
媽媽等着陶玖漸漸平靜才拍了拍她的後背:“行了,以後開開心心的就好,有時間多回家,離得也不遠。”
“嗯。”陶玖帶着鼻音應了一聲。
她目送着媽媽上了地鐵才走到對面,等着自己的那班。她拿出手機來想和陳姝野說什麼,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隻打了一行字“我今天很開心”。
陳姝野回她:“開心就好。”
——陶玖不知道,陳姝野在看到這六個字之後立刻在心裡說了一句,你去死吧。
一股巨大的悲涼從身體裡湧上來,陳姝野不得不向上扯了扯厚毛毯抵禦這種寒意的侵襲。她有氣無力地蜷縮在躺椅裡,像是被層層花瓣包裹下的嬌嫩的花蕊,卻散發着一股香煙和酒精交織的腐爛氣息。
陶玖的媽媽剛坐上地鐵就接到了鐘祈打來的電話。
“姑姑,我才打開你送來的東西。那麼多肉,冰櫃都要裝不下啦,”鐘祈調侃着撒嬌,“隻是我看見還有一件男士外套,是不是你買給姑父的,不小心放錯了?”
陶玖媽媽笑呵呵地說:“不是,那一件送給你朋友周先生。你們現在感情還好吧,我看你朋友圈還有你們倆的合影呢。”
鐘祈那邊沒了聲音,過了好半天才傳來一聲:“姑姑!那是十幾個人的合影!”
“我一眼就看到小周和你了,般配的呀,”陶玖媽媽以為鐘祈這是害羞了,“春節時候他還給你姑父買了條煙,正好我前幾天逛街看到這件衣服不錯,你就幫幫忙送過去,當還個禮。”
“可是,”鐘祈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勉強答應下來,“好吧,姑姑,我給他送過去。但是以後不要給他買東西了,好不好?年初那會兒他也隻是順路來看看我……”
“好好,知道了。”陶玖媽媽笑了笑。
鐘祈用同城急送把那件衣服寄了過去,當天晚上周方展就收到了。包裹裡還夾着一張紙條:代寄,我姑姑送你的。
這是不想讓他發微信來問,直接連彼此交流的麻煩都省了。周方展歎了一口氣,拿出衣服來試穿了下,很合身。鏡子的男人身形結實颀長,面孔俊朗又端正,但仔細看卻能察覺到有一絲無處遁形的挫敗,從眼神裡,從向下撇的嘴角都能一覽無餘。
他讨厭自己臉上這種挫敗的表情,但感情上的事他除了全盤接受也無可奈何。
身後傳來鑰匙擰開門鎖的聲音,蔣怡走了進來,手裡拿着兩個快遞包裹。她穿着牛油果綠的碎花裙,領口一圈白色蕾絲像是抹茶拿鐵上浮着的那層雪白又綿密的奶沫。
他們已經同居了一個星期,始終沒有進入到熱戀那種如膠似漆的纏綿境地,卻默契得像是十幾年的夫妻。有時周方展都會恍惚日子是不是會一直這樣平靜地流淌下去,這樣泡在溫水裡的感覺卻也不算太壞,至少目前來看。
“咦,你也有快遞怎麼不把取件碼發給我,”蔣怡熟練地卸下背包在玄關處的木架挂好,“我正好一起拿回來。”
周方展說:“是同城急送,直接寄到門口了。”
他的外套還穿在身上,蔣怡走近些左右瞧了瞧笑着說:“還挺适合你,脫下來我給你洗一洗,洗過穿着才幹淨舒服。”
“你不想問是誰寄來的嗎?”周方展忍不住皺着眉先提了這件事。
蔣怡一愣神,然後不緊不慢地攏了攏垂到兩邊的碎發,這個動作溫柔又無奈,像是包容的妻子。她清澈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看向他:“不管是誰,你都沒打算瞞着我,對不對。”
周方展喉結上下一滾,像是被溫柔的藍色海浪撫摸過胸膛。他不可否認,此時心裡有微微的悸動,蔣怡的目光像是有愈合法術的海水那樣,輕而易舉地撫慰了他身上所有因不甘而潰爛的傷口,一切又變得平整如初。
“嗯,”他說:“這是鐘祈姑姑送的,她應該是誤會了,我等下給她打電話道謝,再解釋一下我們的關系。“
蔣怡點點頭:“好,你自己處理吧,我都相信你。”
鐘祈忘記了,周方展還有姑姑的聯系方式。
周方展自己也不記得當時是在怎樣的契機下存了這個電話,當時鐘祈說“姑姑對我來說就像媽媽一樣”,所以他對這串數字一直帶着尊敬和畏懼。
電話接通以後,周方展清了清嗓子:“阿姨,我是小周,衣服收到了,很合身,謝謝您了。”
“不客氣,怎麼還專門打電話來說一聲,鐘祈現在和你在一起嗎,是她給你送過去的呀?”
……
周方展顧左右而言他,聊了些别的。他始終沒想好該如何開口講述自己和鐘祈之間再無可能這件事。他想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又覺得這樣顯得像是他先背信棄義一樣。
他思考了一會兒,最後開口說:“阿姨,您誤會我和鐘祈了,我們沒有戀愛的打算。而且我覺得鐘祈不一定喜歡男生,她最近和一個妹妹走得很近……”
電話那邊突然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明明還在通話中,卻像是掉進了一個幹擾信号的黑洞。這種膠質的安靜帶着一絲危險氣氛,好像高樓大廈正處在崩塌的邊緣搖搖欲墜。
“喂?”周方展放下手機一看,那邊已經挂斷了。
他突然有些心虛,但很快又覺得自己的懷疑也并不是沒有道理。就算他真的誤會了,鐘祈也隻是需要和自己的姑姑解釋幾句,應該不會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