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闆下是放置物品的底艙,而上層空間,船尾跟船首是甲闆,中間是長列的槳托台,一個能晚上睡覺休息的船艙都沒有。
從魂穿的驚慌失措,到認清現實的大喜大悲,她現在唯一提得起精神思考的問題,竟然是睡覺。
看來看去,她的眼神最終落到了甲闆不遠處,一堆像是鹹菜幹的皮革鬥篷上。這些東西用來遮陽太熱,難道……是用來休息的?
想到黑夜降臨,一堆大男人橫七豎八蓋着鬥篷躺在甲闆上,對着頭頂鋪開的星路,發出如牛的鼾聲。
她沉默将腦子想象的畫面,像是用手擦掉冬天玻璃窗上的水霧一樣,快速抹去。
搞不好是底艙很大,大家能在下面睡……下面有羊,豈不是羊圈?
這麼一聯想,竟然比魚鈎釣眼還能提精神,她本來快要垂到地上的臉再次費力擡起來,免得去糊甲闆。她見四周沒有人注意,偷偷伸出手指按住兩邊眼角往上提着,順便按摩一下太陽穴。
吊着的眼睛對着前面的甲闆,突然看到一個黑色高大的影子飛掠過去。不像是鳥,更像是長了翅膀的人?
果然眼花得厲害,她恹恹擡頭,估計是一隻大海鳥什麼的。
日頭已經開始西落,天空浸泡在橙暖的茶光裡,失去了中午鋒利到傷眼的炙熱感。
并沒有看到海鳥的她,因為疲倦而對四周失去了警惕的新鮮感,甚至視線落到海面盡頭,看到縮成團般的黑影也沒有立刻反應回來那是什麼。
直到不遠處那個拿着長棍,正坐在甲闆上休息的老祭祀喊了一聲,“特裡納克裡亞到了。”
在船闆膨脹嘈雜的聲響中,這句話其實并不清晰。
但是這個熟悉的稱呼卻讓泊瑟芬茫然擡頭,終于看清楚前方,那片墜在落日弧光下的黑暗之地。
特裡納克裡亞?
這個名字她确定自己聽過,在哪裡聽過呢?
泊瑟芬雙眼無神看着前方,大腦像一台過時的的老電腦,運行速度總是慢幾拍。
好不容易找到相關的回憶,卻是西西裡史浮現在腦海裡。
在旅遊的路上,跟團同行的某個專嗑古希臘史的大學教授很友善。她剛好在收集一些有趣的素材,等着更新自己的旅遊手帳,所以跟他打聽了一些旅遊地點的曆史。
結果頭發灰白的老教授過于熱情,從新石器的萊萬佐島岩畫說到史前跟邁錫尼的貿易關系,又唠嗑到大希臘的地中海殖民地,殘酷的僭主統治,羅馬與迦太基的相愛相殺,葡萄跟檸檬的栽培引入……
本來隻想撈點景點野史小故事的她,被老教授的曆史講座課題教育得一愣一愣的。
那些對她來說似乎聽過,又陌生至極的愛琴海文明,不過是堆積在不會碰觸的世界曆史書籍裡,等着腐朽石化的乏味文字。嚼在嘴裡都嘗不出半點味來,别說主動翻開去虐待眼睛。
沒想到自己膚淺的一個小問題,卻變成了考古鏟,撬開了曆史化石的一角,飛揚起來的知識塵埃将她的腦子都嗆糊塗了。
迦太基羅馬人阿拉伯的戰争殖民史沒印象,各種生僻遙遠的地名跟民族也沒有任何注解。她因為缺少相關的曆史知識,聽得腦子懷疑人生,智商離家出走。
最後老教授喝了一口她請的飲料,說:“同學你還想知道什麼,時間還有空餘,要不咱們探讨一下青銅時代末期海上蠻族跟埃及的沖突,西克爾人也曾被列入蠻族……”
感受到大考前圈必考點那種絕望的她,掐着自己可憐的手機,上面的筆記本軟件一片空白。她艱難在一堆聽不懂的考點裡找話題,好達到轉移對方話題的目的。
“西西裡……”感謝她記得自己的目的地,但是她要問什麼來着?
老教授的眼神慈愛如霧窗後的班主任,幽幽落到她身上。
學渣的她一緊張,嘴巴一抖磕巴出個傻逼的問題。
“……西西裡叫什麼名字?”
學霸如神老教授完全沒有被傻逼難住,一臉和藹科普:“關于名字的由來,在伊伯利亞人被利古裡亞人趕出西坎努斯河畔,來到西西裡後,島嶼的名字叫做西坎尼亞。後來西克爾人帶領軍隊上島占據了東部地區,才正式将名字定為西西裡,而在這群移居族群來到之前,它更早的名字是特裡納克裡亞。”
一臉空白不失禮貌的笑的她,努力重複:“特裡納克裡亞。”
沒有念錯一個字,她都自我感動起來。
老教授露出微笑,眉間蒼老的皺紋舒緩開。像是在教導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般,他語氣向上而鼓勵,也再一次重複給她加深印象。
“特裡納克裡亞。它在空中看起來就是一個巴掌大的三角形,像是當地的美杜莎旗幟,長出了三條腿,古老又神秘的地方。”
她的手機記錄軟件上,最後也隻記住了一些零碎奇葩的知識點。
例如葡萄牙人的橙子,單眼的巨人,黑手黨詞意可能是阿拉伯文裡的吹噓。
還有——三角形,特裡納克裡亞。
那團蟄伏在海光上的陰影,随着船飛速向前而在她面前開始變大。先是一團渾濁的灰暗,漸漸看到灰暗後面,隐約起伏的地形輪廓線。
坐着的泊瑟芬忍不住眯起眼睛,手指撐在失去陽光照耀而變冷的木椅上,身體向前傾斜過去,想看清楚剛才祭祀嘴裡的特裡納克裡亞,是不是她認為的那個。
西西裡的島型她在旅遊冊裡看過多次,還是有印象的。
那片輪廓,被夕陽濃縮的紫色光線,浸軟成一團模糊不清的神秘之物,像是高考大題那樣讓人緊張專注起來。
長船在轉黑的海水裡,變成一把尖利的刀,直刺向那片巨大的灰團。奮力劃槳的船員看到目的地,興奮的叫喊三三兩兩響起來。
有的船員扯着喉嚨,吊起歌,“閃着黃光的金子,紫色的骨螺,編織美麗的布匹,少女你等我舉着火炬去尋你,我将金子裝飾你的處女腰帶,又在黎明前解開它,解開它。”
歌曲的語調粗蠻無比,沒有半點流行樂的順滑悅耳,卻又帶着金燦燦的生命力,照耀波湧的前路。
古老異域的小調萦繞在耳邊,讓泊瑟芬恍惚了一下,視線中那漫天橘紅的光色裡,那座從海面線隆起的島嶼越來越清晰。
黑夜前的天空挂着團雲,雲裡積攢的光流傾洩到島嶼最高處的山峰上。
她隐約看到,那藏在朦胧雲霧中,巨山的尖錐處迸發出四射的燃燒光線,破開了逐漸被陰影侵蝕的世界。
閃着黃光的金子……埃特納?
她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表情凝固地直視着前方,冷風吹亂她黃躁的額發,發絲紮在臉頰跟唇瓣上有一種撓心的癢意。
桡手粗啞得像是被海鹽刮過的嗓子,随着激烈的劃槳節拍唱着:“我比戴獅皮的大力神更威武,我的槳快過色雷斯的風,我的心燃燒着愛之箭的火,閃着黃光的金子,紫色的骨螺……”
在渾厚的歌聲中,本來累了坐在船尾甲闆休息的雙管笛手,忍不住再次拿起樂器,對着廣闊的大海吹奏附和起來。
孤獨漫長的航行,沒有任何娛樂,隻有歌聲跟唠嗑陪伴彼此。
泊瑟芬遮蓋在頭布下的臉毫無血色,如石膏般少了鮮豔的生機。
她耳邊萦繞着從未聽過的歌調,仿佛誤入某個古老曆史片段的陌客,看着不屬于自己年代的景色在眼瞳深處不斷鋪開。
像是揭開考題答案那樣,她伸出冰涼的手指,将臉頰兩邊淩亂的頭發分開壓到後耳上,然後才如夢呓般說:“特裡……納克裡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