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柏妮絲拖長尾音,好笑地看着他:“您又要說我的事不算麻煩了?”
塔伯動了動嘴唇,想要反駁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生生忍了下來。
她又要拒絕他。
每次她想要拒絕,總是這麼看着他,就像自己在說什麼孩子氣的話。
他說得可不是氣話!
塔伯心裡憋了事,起身在辦公室裡轉來轉去。
“那為什麼是畢維斯呢?”
“啊,我和他也算熟了,他人還不錯,我想,應該也會是個不錯的上司吧。”
柏妮絲見他态度松動,笑了起來。
笑笑笑,笑什麼笑,你就知道他人不錯了?
“你和他在學校熟了,怎麼知道他私底下什麼樣?你又怎麼知道他對下屬不是另一個樣?”
他轉了幾圈,還是很氣。
“你以為他有禮貌,很友善,可這誰不會演?我早就提醒過你别信這些把戲。”
“貴族——他們這些貴族,有幾個是好東西?”
塔伯焦慮地撐起柏妮絲的臉,想要把水從她腦子裡晃出來,發現這個舉動太粗魯後生生止住,改為直視她的眼睛。
他的臉貼得很近,又牢牢按住了她的頭,以至于她完全無法動彈,隻能局限在二人之間的狹小空間内,被迫着同他對視。
“說說,你說說,他有什麼好信的。”
灰發幾乎垂在她的臉上了,沒有那副眼鏡的遮擋,塔伯的眼神竟有幾分不容置疑的專制。
柏妮絲被他帶來的陰影所籠罩,看着那雙向來溫柔的灰色眼睛,從質問之下找到了一絲揮之不去的敵意。
“嘿嘿。”
她企圖蒙混過關。
蒙混過關,可以,但是塔伯顯然更抓狂了。
“你根本就不懂!”
他松開她的臉,猛地起身,像是被她氣昏了頭似的扶住桌子,無言地背過身去。
柏妮絲從來不知道他有這麼讨厭貴族。
或許隻因為要簽約的人是她,老師才格外挑剔。
“嘿嘿,既然貴族都一樣,那找一個熟一點的人不是好很多嗎。”
她讨好地拉拉塔伯的衣角。
塔伯怏怏看她一眼,沒說出什麼話來。
“而且合同也隻有十年,我玩不起還忍不起嘛。”
十年嘛,魔法師眨眨眼的事。
有什麼不滿的,忍忍就過去了嘛。
這話說得是有道理的,但塔伯看起來沒被安慰到,他又表現出之前那副憋了話卻說不出口的樣子。
“……怎麼是畢維斯呢?”
半晌,他才開口,又重複一遍這個問題。
或許不是想得到答案,隻是對這個選擇不滿。
但柏妮絲還是十分真誠地又回答了一遍:“實不相瞞,我能認識的貴族就隻有他一個。”
哪有那麼多聖都貴族閑着沒事跑外地玩啊?碰上一個算巧的!
塔伯老師看起來被哽住了,真誠果然是必殺技!
他坐回自己的座椅,向她揮手,像是暫時不想和她說話了。
這還是第一次呢。
柏妮絲懂事地主動道别,叮囑他别太生氣好好休息後又貼心地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老師怎麼這麼生氣呢?
明明普通人想要進總部就隻有這一條路,他也應該想得到啊。
真沒理由啊。
是有理由的。
塔伯按住胃部,試圖抑住舌根泛上來的酸水。
像是吞下了什麼硬物,沉甸甸的質感壓在他胸腔下,一陣陣抽緊,直令人想吐。
他從未想過,從未想過自己的學生要淪落到低三下四,去當别人的仆從。
不錯,他的确是欣賞她性格中的堅韌,可若是這份堅韌真的落到苦處,那可就一點都沒意思了。
貴族契約?的确,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了,可同她又有什麼關系?
明明她是自己的學生,明明她得到了自己全部的關愛,明明這所有的一切,她本就該有!
這樣的想法在他腦海中始終盤桓,如同恒常信條。原本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直到這場争執發生,它才變得如此清晰可見。
可意識到這點,卻讓他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内心——它明明藐視着那座金碧輝煌的聖都,卻又無比高傲,認定那是它囊中之物。
他的身體分明在逃離,卻反而令靈魂無限接近了他所唾棄的一切,這些年的一切,就像個自欺欺人的笑話。
這樣的認知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惡心。
自己也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廢物……
難道要就此承認自己的懦弱嗎……?就這樣回去,告訴所有人他是個蠢貨?
告訴柏妮絲,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最尊敬自己的學生——她的老師,也不過是如此無能——
——不,不。
不。
過上嚴苛的生活,換取一點點幻覺般的尊嚴。
連學生都能做到的事,他沒理由先放棄。
既然柏妮絲要吃那苦頭,就讓她吃去吧,如今他能做到最有尊嚴的事,也不過就是不幹涉她的決定,做好一個老師該做的事罷了。
塔伯搭着眼睛,短促地笑了一聲,從文件中抽出一封未拆封的信件,看也不看就扔進了桌角的火陣裡,任那無火的高溫烘烤信紙,将它化作一撮沒有重量的飛灰。
他覺得自己虛僞得令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