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雨過天晴，碧空如洗。

朝歌城頭玄鳥旌旗獵獵作響，九尊青銅巨鼎中白檀香霧袅袅升騰。

這是商朝六百年來最隆重的登基大典。

新王帝辛——先王帝乙之子受德，踏着九層朱紅漆梯緩步登壇。二十八枚玉璜在墨色龍袍上叮咚作響，十二串白玉冕旒随步伐輕晃，金線刺繡的盤龍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腰間玉組佩的清脆聲響，與青銅編鐘的韻律完美相和。

壇下諸侯儀仗如彩浪翻湧：北地鬼侯的虎皮披風帶着草原氣息，西伯侯姬昌的羽冠嵌着西域青金石，南疆鄂侯的象骨臂钏刻滿神秘紋路。衆人手捧的青銅酒爵中，琥珀色酒液泛着冷光。

帝辛修長的手指撫過腰間玉柄銅钺的饕餮紋——這柄王權象征，已在先王喪期處決過三位部落首領。十二位祭司搖動骨鈴起舞時，龜甲在聖火中爆出脆響。

星官宮亭跪獻"大吉"龜甲，與新王相視一笑。帝辛接過盛着牛耳血的玉璋，在額間劃出血痕。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嗣武受德，受天有命！"大巫歆辰的祝詞穿透樂聲。十二面夔牛皮鼓齊鳴，蒼勁的嗓音在煙火中回蕩："熒惑守心現紫宮，帝星煌煌照鹿台！"

祭司們割開白牦牛的喉嚨，熱血潑向四方神幡。六十四面青銅卦盤同時顯吉。

九層祭壇下萬衆齊呼："昊天曰明，及爾出王！"聲浪震得玄鳥玉璋嗡嗡顫動。

祭壇上，帝辛剛轉身要接受群臣朝拜，冕冠的珠串突然繃斷。白玉珠子噼裡啪啦滾下台階，在青石闆上彈跳着散落滿地。

台下幾個老臣慌忙低頭，可嘴角的冷笑藏不住。司禮官捧着新冕冠的手直哆嗦，樂師吓得猛敲鳄魚皮鼓，震耳欲聾的鼓聲裡混着珠子滾動的清脆聲響。

帝辛擡手扯下殘缺的冕冠，随手抛給侍從。滿頭黑發被晨風吹得獵獵飛揚，他竟朗聲大笑："倒是省得戴這累贅玩意兒！"

笑聲驚起祭壇旁兩隻白鹭，撲棱着翅膀掠過跪伏的群臣頭頂。

"上酒！"

侍從顫抖着捧來犀角酒杯，年輕的君王将半杯酒潑向祭火。烈焰轟然竄起三丈高，将玄鳥旌旗照得血紅。在諸侯驚呼聲中，帝辛把染血的玉璋插進祭台："今日共飲此酒者，當與大商同壽；背盟者——"劍光閃過，祭品羊頭滾落在西伯侯腳邊，"有如此牲！"

祭台下方傳來玉石相撞的輕響，跪伏的群臣把頭伏得更低。西伯卻伸手托住滾落的祭品，将染血的羊頭端正擺回原位。

此時，七十二面鼍鼓齊鳴，八百名持戟衛士以戟頓地。

新王帝辛張開雙臂，在九丈高台上接受萬民跪拜。夕陽西沉，諸侯們捧着封地玉冊退出鹿台。帝辛獨自立在祭壇前，染血的龜甲裂紋在他指尖延伸。晚風裹着奴隸刷洗青銅器的水聲，那些禮器在暮色裡張着森森獸口。

觀星台的九層青銅星架高聳入雲，檐角白玉鈴正被晚風撥響第三聲。

宮亭倚着朱欄，漆黑祭袍鋪開在青石地上。他剛送走獻寶的孤竹國使者，眉間還凝着倦意。擡手時寬袖滑落，三道猩紅傷痕從玉珏底下探出來，像白絹上灑落的朱砂。

十步外跪着的八名侍從紋絲不動，如同青銅燈樹上的盤龍。

石階傳來甲胄摩擦聲。老鄂侯的魚鱗甲映着殘陽，腰間青銅劍随腳步輕叩。他掃過兒子腕上新傷，花白眉毛動了動，最後隻伸手按住劍柄，沒有詢問。

"都退下。"宮亭揮退侍從，執起錯金銀酒壺。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酒盞，他嘴角挂着恰到好處的微笑："父親嘗嘗這楚地新釀，是大王昨日賞賜的。"說着掀開龜甲狀的青玉案闆，露出炭盆上溫着的陶甕。

米酒的醇香與青銅星架散發的松脂氣息交織，蒸騰的霧氣在父子之間織就一張無形的網。

鄂侯聲音低沉如悶雷："吾兒長大了。五年前在殷都舊觀星台見你，還不及我胸口高。"他舉杯一飲而盡。

宮亭又為父親斟滿第二盞，"人總要長大的。上月子衍已能背誦二十八星宿了。"鄂侯突然放下酒盞，抓住兒子手腕，"去年，你母親...走得很安詳。"老侯爺嗓音沙啞，"臨終前還在縫制你的婚服，說等白鸾飛回解池就..."

"母親的事我已知道。"宮亭仰頭飲盡米酒，喉結滾動間将苦澀一飲而盡，"雖然大商不禁祭司婚配，但我已決定終身侍奉神明。"他輕輕放下酒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星盤邊緣，"說起來，父親此次入朝，可曾去探望過姐姐？"

"

沒有。"鄂侯松開手，面露愧疚，"祭祀結束便直奔你這兒，沒趕上時辰。"

宮亭又斟滿酒盞："不妨事。"

他忽然壓低聲音，指尖蘸着酒液在星盤上勾畫："秋祭時，我會奏請送先帝家眷歸省。"指甲輕叩代表解池的玉片，發出清脆聲響，"最少三個月最長到明年，姐姐就能帶子衍回鄂國。"

"大王豈會輕易放人？"鄂侯眉頭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