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未散,四下已響起此起彼伏的歎息。偏有幾個求藥心切的,仍不死心地往前擠,粗布衣袖擦過旁人肩頭,攪得人海泛起不安的漣漪。
忽見一道翠芒破空而來,鳳泠音偏頭避過,那枚碧玉戒指便擦着她鬓發,"叮"地砸在青石闆上。
"仙師留步啊!"一個圓臉婦人撲跪在地,袖口胡亂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淚痕,"我兒寒毒入骨,眼瞧着就要..."她聲音陡然哽咽,合十的雙手不住顫抖,任誰看了都要心軟三分。
可那低垂的眉眼間,卻閃過一絲精光。身後幾個家丁打扮的壯漢得了暗示,當即撥開人群往前闖,靴底踏得石闆咚咚作響,分明是要強留人的架勢。
仙者又如何?在這江靈墟的地界上,他們這些凡人反倒成了被天道庇護的"弱勢"。而那幾個家丁眼底藏着有恃無恐的得意,料定了對方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動用法術傷人。
鳳泠音身形一晃,眼看就要被撞個踉跄,顔鹿竹廣袖翻卷,在攬住鳳泠音的瞬間,指尖不着痕迹地劃過小錦鯉後頸要穴。
感受到懷中人瞬間的僵硬,她垂眸輕笑“要學會躲。”
而還未等衣袂垂落,兩道鬼魅般的白影已倏然而至。
兩柄白劍鞘"铿"地橫亘在人前,震得那幾個家丁硬生生退了半步。
晚蘇木靜靜地望着這場鬧劇。
看着那些在秋君面前假意哭訴,轉身便兜售"仙藥"的身影,隻覺得心頭湧起熟悉的疲憊。
她知道,今日若為一人破例,明日便會有千百雙手撕開這道口子。連日的義診,她已經慢慢地看透這人心的貪婪。
所見的世道就像一鍋熬煮多年的老湯,表面浮着油花,底下沉澱着永遠不變的濁物。
戚桓靜立一旁,目光無聲地落在晚蘇木身上。劍穗玉珠在他指間輕轉,磕出細碎的清響,像是某種未出口的叩問。
那抹熟悉感似薄霧攏來,分明近在咫尺,卻又在即将觸及的刹那煙消雲散,連半分痕迹也不肯留下。
……罷了。
既覺蹊跷,何不直言相詢?這般暗自揣度,倒是自己狹隘。
暮色四合,青灰天光漫過他淩厲的輪廓,将眉宇間那絲緊繃也染得愈發深沉。
待明日一别江靈墟,再随不顔師姐曆數月,便該回不周山複命了。
顔鹿竹唇邊噙着淺笑,眸光如水般在那婦人面上流轉,似要看透那層層脂粉下的算計。玉指執筆,狼毫在宣紙上蜿蜒遊走,墨迹未幹便已寫成一方。
"丹藥确已盡了。"她輕移蓮步,素手将藥方遞出時,袖間暗香浮動,"不過這寒症..."指尖在"三日"二字上輕輕一點,"按方煎服,自可痊愈。"聲音溫潤似玉,卻含着不容違逆的力道。
四周嘈雜聲倏然一靜,連穿堂風都識趣地繞開了這片天地。
婦人接過藥方的手微微一顫,紙上羅列的盡是靈芝、寒潭蓮心這等金貴藥材。
她嘴角抽了抽,強堆出個笑模樣:"多、多謝仙師..."話音未落便急急轉身,藥方在袖中捏作一團,臃腫身影很快湮沒在人潮裡,活像隻被戳破的皮影戲偶。
人群如沸水般翻湧,膽大的已暗中攥緊了衣袖,膽小的也踮腳張望。恰在此時,一隊身着玄甲的護衛疾步而來,正是女帝早先安排在當歸樓的皇家親衛。鐵靴踏地之聲铿锵有力,轉眼便将躁動的人潮分隔開來。
顔鹿竹望着領隊那人額角的汗珠,眼尾彎起溫柔的弧度:"辛苦衛統領了。"她指尖輕點茶案,"若得閑時,不妨來飲盞清茶,也好讓我謝過這些年護樓之誼。"
衛國聞言,身形一頓,玄甲鐵葉相擊,铮然作響。他抱拳垂首,嗓音沉厚如鐵石相砥:“仙君言重。”指節在護腕上無意識收緊,又緩緩松開,“末将不過奉旨行事,當不起仙君謝字。”
顔鹿竹含笑颔首,素白衣袂在暮色中如流雲輕曳。
身旁玄甲護衛分列兩側,鐵靴踏過青石闆的聲響沉如更鼓,将這一行人隔出一方靜默天地。
踏入當歸樓,鳳泠音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衣帶上的銀鈴随着動作叮當作響。
她斜眼瞥見晚蘇木仍抿着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唐刀刀柄,知道她是有心事,便故意撞了下她的肩:"喂,知道這樓為什麼叫'當歸'嗎?"
晚蘇木睫毛顫了顫。
她當然明白鳳泠音的用意,小錦鯉總愛用這些蹩腳的話題,試圖沖淡她眼底的陰霾。刀柄上的纏繩被捏得變了形,她終究還是配合地搖了搖頭,任由檐角燈籠的暖光映在故作平靜的臉上。
鳳泠音湊近她耳畔,神秘兮兮地晃着食指:"這樓名啊,其實是女帝與顔氏初代劍修的風月往事……"她故意拖長聲調,"才不是什麼閨閣情誼呢。"
晚蘇木機械地點頭,目光卻穿過回廊,落在前方那抹素白身影上。
今日,晨光熹微中,顔鹿竹執傘而立,雨絲在她素白衣袂間織成透明的紗:"如今見了這人心..."她頓了頓,"還願救麼?"
凝夜刀在鞘中發燙,燙出個窟窿。從這窟窿裡漏出來的,是破廟裡匪徒磕頭時揚起的塵土?
還是老乞丐接過藥碗時,渾濁眼裡突然亮起的一點星?或許,是孩童遞來的一枝花吧。
檐下雨滴答落下,在院子裡濺起小小的水花。
"要救的。"她輕聲說,聲音比晨露還清透,比腳下的玉石更堅定。
卻也驚了喋喋不休的鳳泠音一個實在。
“救什麼啊?”
而前方白衣醫修的身影蓦然頓住。
那些貪婪的、算計的面孔從眼前掠過,最後定格在病弱老者感激的淚光裡。晚蘇木忽然明白,救與不救,本就不該由他人的善惡來決定。
正如春雨不問草木是否值得滋養。
顔鹿竹轉身時衣袂翻飛,像驚起一庭落雪。她眼角還凝着未散的寒意,唇邊卻已綻開淺笑:"我知。"
她撫向儲物戒。
她所見的晚蘇木。
是懸崖邊的野梅,愈是風雪欺身,愈要掙出滿樹猩紅。即便根須紮在凍土裡,即便寒風剮得骨頭發疼,她也要用一身鋒芒劈開寒冬,硬生生在絕境裡綻出個春天來。
如同她曾遞來的梅枝,在儲物戒中,猩紅花瓣至今未謝。
而她……要這梅,在她目光裡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