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
顔鹿竹的聲音輕緩如春溪,卻未能蕩開她眼底的霧霭。
少女的眸光仍滞留在某個遙遠的深淵,像是被夢魇攫住了魂靈,連呼吸都輕得近乎消逝。
指節微蜷,顔鹿竹的指尖輕輕抵上她的眉心,溫涼的觸感如雪落寒潭:"我要探你識海了。"
晚蘇木的睫毛顫了顫,唇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應答,輕得像是從黃泉彼岸飄回的歎息:
"……好。"
午時的暖閣裡,薄霧如紗。
顔鹿竹睫羽輕顫,先一步從識海中抽離。
她凝視着仍在閉目的晚蘇木,少女那對總是神采飛揚的劍眉,此刻正緊緊蹙着,在眉心刻出一道深痕。
鴉睫投下的陰影裡。一滴淚懸在睫梢,随着呼吸輕輕發顫,像栖在花枝将墜未墜的蝶。
顔鹿竹垂眸靜思。
阿晚所為,是為複仇。那些匪徒奸淫擄掠、惡貫滿盈,死有餘辜,從道義而言,未嘗不是替天行道。
可那些棄械投降者呢?
她本該押送官府,明正典刑。可如今整座山寨三百餘口,竟無一活命。
——不是血訣失控。
是她自己,不願再賭。
她見過匪徒假意投降,因一時心軟,最終釀成更大的慘劇。
小荒村的屍體,朝月懸在梁上的身影……
她不能再錯一次。
所以,她選擇殺盡。
血訣隻是影響了她的夢,可真正染紅她雙手的,是這世道,是這人心,是她再也不敢信的“悔改”。
顔鹿竹擡袖,指尖輕撫過她緊蹙的眉:“阿晚,三百條性命。縱是惡貫滿盈,這份業障也夠壓斷你的脊梁。"
話音未落,晚蘇木的脊椎突然發出細微的"咔"聲,妖骨在重壓下輕微變形。她的十指深深陷入檀木桌案,指甲劈裂翻卷,血絲蜿蜒如淚血,卻渾然不覺。
顔鹿竹驟然扣住她鮮血淋漓的手腕:"疼嗎?"
晚蘇木怔忡地望向自己扭曲的指節,半晌才輕聲道:"...還不夠疼。"
她望進少女猩紅的眼底,字字千鈞: "一旦放出心中惡獸......"
"便再難重回人形。"
晚蘇木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彎陰影。
做錯當罰,她從小便知。
幼時咬壞桌椅,爹爹就押着她親手修補,要她記住:“破鏡縱能重圓,裂痕永在。”
如今...... 若鹿竹姐姐不押她去仙盟伏罪,她也會自己戴上鐐铐。
顔鹿竹将眸光含淚的少女攏入懷中,青絲間藥香萦繞。
"阿晚的慈悲心......" 她掌心輕撫着單薄背脊上凸起的骨節,"從來都不是錯。"
晚蘇木的額頭抵在她肩頭,淚水浸透衣襟:"可我...該當如何?"
指尖順着脊柱滑落,最終扣住腕間命門。"放走第一個土匪時,可曾想過他會害人?"
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
晚蘇木的指節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入掌紋的溝壑。她沉默得太久,久到窗外一片梧桐葉打着旋落在兩人之間的軟榻上。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沙啞如鏽刀刮骨,"慈悲若沒有利齒,便是對善良者的殘忍。"
顔鹿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那支枯梅,晨光透過虬曲的枝桠,在她眸底投下斑駁的疏影:"那麼,你的答案?"
少女忽然擡眸,金色豎瞳裡血絲纏繞如業火紅蓮:"仍會給選擇——"
她緩緩攤開染血的掌心,
"但這次,我會先折斷他們握刀的手。"
顔鹿竹的指尖忽地凝在梅枝骨節處,唇角卻無意識地微微揚起——這小狼,眼底那簇灼人的光焰,倒是與遞她梅枝時
——分毫不差。
“日後若遇紛争難斷,不妨交由屬地處置。譬如此番江靈墟之事,本屬玄機閣管轄範疇,阿晚随時可去玄機閣求援。"
晚蘇木錯愕地擡眸望她。
"昨夜已遣泠音呈報官府。" 顔鹿竹起身,案桌茶盞上氤氲霧氣模糊了神情,"仙盟那頭,我替你擔着。"
茶煙袅袅中,聲音愈發輕柔:
"這三年随我濟世行醫。"
"殺一人,救十人。"
晚蘇木的指尖在袖中蜷了又展。
她會不會……拖累了鹿竹姐姐?而姐姐……是要來做她的鎖了麼?
發梢忽地一暖。
顔鹿竹的指尖穿過她散亂的青絲:
"小辮都散了......"
"我替你重新绾好。"
少女的喉骨輕輕滾動,最終隻将額頭抵上那人執梳的腕間。
碎金般的日光斜斜切過窗棂,梧桐新葉的剪影在青磚地上搖曳,與顔鹿竹指尖流瀉的綠色靈光交織,在她掌心凝成一泓溫潤的春意。
晚蘇木緩緩蜷起五指,卻隻抓住一縷穿堂風。
窗外雲絮舒卷,正是人間最好時節。
可小荒村的桃樹下,再不會有人擡頭看這天光了。
"鹿竹姐姐......"她望着浮雲輕聲問,"能代我去祭拜麼?我......"餘音散在風裡,比落花還輕。
顔鹿竹将息甯香擱在案上:"今日你且安睡。明日我們超度亡魂後,我會布下安魂陣法……"
"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再不會有人驚擾他們的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