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聽雨,木木定是想偷懶了,才逃到你懷裡假裝小憩。可不能次次都縱容她。”
話未完,人已至。晚聞城高大的身影三兩步走來,伸手便要将那假裝勞累的人兒撈起。不料,木木雖年幼,身手卻敏捷得很。
她腹部發力,身形如泥鳅般靈活,旋轉幾圈便掙脫了父親的桎梏,輕巧地借力一躍,淩空翻上梁木,嘴角彎彎,再如落葉飄回晚聞城身側。她落地時左腳踝不自然地僵了半拍,那是上次受傷,動用僞靈脈反噬留下的痛覺,像有冰錐在骨髓裡化了凍。
少女雖年幼,身量卻随了父親,時至今日已有五尺。
她擡頭,眉峰似淬過星火的隕鐵,尾端微微上挑,不畫而黑,帶着少年般的英氣。但當她垂眸時,眉梢會軟化成一弧憂郁的陰影。
晚蘇木環抱雙臂,指尖深深掐進衣袖,聲音卻刻意放得輕緩:"明日一别,我不過是想多貪戀幾分娘親的溫度罷了。"
她忽然擡眸,眼底像淬了火的星子,"我的槍法——上月挑落傀儡首的是誰?我的刀術——昨日斬斷爹爹三成妖力結界的是誰?"
尾音顫了顫,又硬生生壓成一條直線:"此番遠行...十年也好,百年也罷,我雖不懂為何偏要此時離家..."她突然望想桌上的長刀,"但妖人的血脈從骨頭裡就刻着不服二字。縱使踏遍九州,我晚蘇木——"
喉間滾了滾,咽下後半句哽咽。
"永遠都是讓你們驕傲的刃。"
小狼的犬齒無意識碾着唇瓣,指尖在梁木上劃出細碎的痕迹。
她喉間滾了滾,咽下後半句哽咽。那些被藏起的疑問像未熟的青梅,酸澀地梗在心頭——爹娘眼中閃爍的,究竟是擔憂,還是期許?
可她也曾瞧過話本遊俠的傳說,在夢裡攥緊過不存在的劍柄。她渴望如爹娘當年那般,縱馬踏過烽煙,刀鋒所指之處,魍魉退散,天地清明。
“都要分别了……”她忽然呲起虎牙,尾音卻洩出一絲幼獸般的嗚咽,像極了幼時耍賴的模樣,“爹爹還是這般嚴厲,連半句軟話都舍不得說。”
晚聞城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憂愁,終是不再言語。
他突然單膝蹲下,與女兒平視,粗糙的拇指擦過她臉上不知何時沾到的灰塵:“爹爹錯了,我們木木的槍法—”話音未落,袖中突然射出一道銀光,被木木條件反射般用指尖夾住,竟是根糖葫蘆的竹簽。
“...看吧,連偷襲都傷不到你了。”他哈哈大笑一聲,一邊低聲賠罪自己太過苛責,一邊憐愛地揉了揉少女毛茸茸的腦袋。
他的掌心貼着她發頂,溫度像融化的雪水滲進血脈。這觸碰太輕,輕得承不住百年妖力的厚重;又太重,重得能把所有說不出口的"别怕"都烙進她骨血裡。
這世道不會因她是女子就對她仁慈,也不會因她是半妖就容她安穩。可真正的庇護,不是替她擋盡風霜,而是讓她長出穿破荊棘的爪牙,在厮殺中淬煉出不熄的火。
他唯有傾盡所有,助她在風雨中淬煉成鋼。
而榻上的戚聽雨也站起身,眉頭舒展,面容慈愛地走向父女倆。
若不說明,世人見了隻當是一對姐妹與姊夫站一塊了。誰能想到,這深山中面容姣好、風姿綽約的三人,竟一齊有九百餘歲?
晚蘇木瞥見父親低聲下氣的模樣,這才佯裝大度地展顔一笑,張開雙臂撲向那挺拔的身影。晚聞城左手攬住女兒,右手将戚聽雨也擁入懷中,望着妻子溫聲道:
“阿雨,咱們木木真是長大了。”他低頭輕撫女兒發頂“不僅能輕易掙脫我的桎梏,如今連口齒都這般伶俐。你且寬心,此番下山曆練,她儲物戒中備着你的符箓錦囊,我的兩成妖力和陣法。"說着捏了捏晚蘇木的臉頰,"這丫頭的身手,你還不清楚麼?”
他嗓音低沉溫柔,似要用這片刻溫存驅散離别陰霾。可目光卻不自覺飄向遠方,像在追尋風暴将至的痕迹。
晚聞城望着天際流霞,話音裡浸着落日餘溫:"這暮色,看千遍也不厭。"他轉身時袖角掠過石階,帶起幾片落花,"廚下備了青冥潭現撈的銀蝦,酒潑活蟹正當時令——"指尖輕輕點在戚聽雨眉心,"自然少不了某人惦記的蜜漬山楂糕,此刻糖霜該化到第三分了。"
他忽然将妻女的手疊在一處握緊:"日後種種,不過見招拆招。天塌下來..."忽有夜風穿庭而過,卷起他未盡的話語,"...總歸是我們三人一起扛。"
暮雲浸染,霧紗輕籠山亭。兩隻白鶴破雪長鳴,翅尖掠過流霞,在青石階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影。
玉箸碰着瓷盞的輕響裡,晚聞城執杯的手背映着落日金斑:"來,共飲此杯風雪。"笑聲蕩開時,眼角卻盛着未訴的離殇。
銀蝦在筷尖顫了顫。晚蘇木擡頭,正捕到父親眼底一閃而逝的晦色。戚聽雨舀湯的素手繃得極緊,瓷勺與碗沿相觸,竟濺出半滴清淚般的湯花。
"娘親熬的雪菌湯...很暖。"晚蘇木将哽咽咽成帶笑的尾音。
戚聽雨揚起的唇角壓着輕顫:"喜歡便多飲些..."話音突然墜下去,像鶴羽掠過結冰的潭面,"...明日山路寒重。"
湯面倒映着三人模糊的影。晚蘇木數着母親腕間珊瑚镯晃動的次數,忽然懂得——這溫情原是冰裂紋的琉璃盞,明知下一刻就要碎,卻偏要捧到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