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紅的血迹在草葉上凝結成痂,像被倉促抹開的朱砂符咒。
晚蘇木蹲下身,指尖懸在血漬上方三寸——未觸,卻已感受到那股粘稠的怨戾。
靴印深陷泥中,前掌發力極重,後跟卻拖出淩亂劃痕。是逃命時遺落,還是被什麼東西……生生拖行至此?
是否……與遠處的呼吸聲相關?
晚蘇木沒有慌亂,沒有遲疑。晚聞城曾教她:“恐懼源于未知,而刀修的職責,便是斬開迷霧。”
她無聲地向前走去,足尖點地,身形如一抹遊過夜色的煙。
潮濕的空氣中,鐵鏽味越來越重,混着腐肉與泥土的濁息,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上。
“噼啪——”
篝火突兀地炸響一瞬,火光驟然躍起,照亮了角落裡的景象。
幾隻老鼠正瘋狂撕扯着一具殘破的屍體,森白的指骨從褴褛的衣袖中伸出,像是仍在掙紮。鼠群被驚動,“吱吱”尖叫着四散,其中一隻甚至叼着一截腐爛的指節,倉皇鑽入牆縫。
晚蘇木的胃部猛地收緊,但她并未移開目光。屍體的臉已被啃噬得面目全非,她忍着胃中的翻江倒海,隻想讓這可憐人入土為安。
雨聲中,卻在此時混進了一絲異樣的響動。
不是風聲,不是鼠竄,而是……鞋底碾過沙石的輕響。
晚蘇木的拇指無聲頂開刀镡,唐刀在鞘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嗡鳴。她依舊半蹲在原地,目光卻已鎖死了聲音的來源。
果然來了,可…這破敗廟宇是百裡之中難有的歇身之地,何人會在此痛下殺手?
而廟宇深處,那片連火光都照不透的黑暗裡,似有什麼東西,正在注視着她。
随後,少女身後炸響一個沙啞粗粝的嗓音:"三哥!弟兄們在這暗格裡窩了整日,腿都蹲麻了,姓徐的就讓爺幾個等來這麼個怪模怪樣的丫頭!"
那聲音像鈍刀刮着樹皮,帶着濃重的煙臭味,"全身上下就那月牙耳墜和辮梢的珠子能換倆錢,瞧這灰頭土臉的窮酸相——呸!白瞎老子新磨的刀!"
暗處傳來幾聲下流的竊笑,那聲音突然拔高:"不過嘛..."黏膩的視線像蜈蚣般爬上少女的脊背,"這腰條倒是比醉仙樓的姐兒還勾人。可惜啊可惜,咱們十幾個個兄弟分一個雛兒..."粗粝的笑聲突然轉為陰狠,"怕是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晚蘇木化形的十二年人生裡,頭一遭聽見這般污言穢語,握刀的手猛地攥緊,指節都泛了白。
說話這人生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而他身旁也站着十多位手持利器,面容兇狠的男人。
那男人口中三哥并未出聲,倒是一個瘦高個子的土匪咧嘴笑道:“小妮子,你這面具倒是挺别緻,摘下來讓爺們兒瞧瞧呗!要是長得俊,爺們兒說不定還能饒你一命!”
晚蘇木瞬間胸中怒火翻湧,卻在注意到屍體腰間露出一角繡着蘭花的帕子,被血浸透了大半。那歪歪扭扭的針腳,明顯是孩童的手筆。
面具下的呼吸微微一滞。
這些土匪殺死的不僅是一個旅人,或許是某個孩子的父親,某個妻子的丈夫。而現在,他們就站在枯血裡談笑,靴底還粘着受害者的皮肉碎屑。
少女緩緩擡起唐刀,刀穗上的狼毛無風自動。
"今夜之後,"她怒聲道,"你們再也不能傷害任何人了!"
“哈哈哈!這小妮子還裝模作樣!”一個滿臉橫肉的土匪大笑着,揮了揮手中的大刀,“兄弟們,别被她唬住了!”
晚蘇木眸光倏然一沉,眼底寒意如霜刃出鞘。她本不欲多造殺孽,可匪衆的反應卻令她指節微微收緊,刀鞘内傳來一聲低沉的铮鳴。
匪群中一個賊眉鼠眼的矮小男人見少女動作流暢,一氣呵成地抽出腰間寶刀,即便孑然一身,也臨危不懼,穩穩當當地立于原地。手中寶刀更是寒光閃閃,威風凜凜,絕非凡品。一時便知,她絕非沒有身份之人。
那男人彎着腰,雙手搓個不停,臉上堆滿了谄媚的笑:“小姑娘,咱們村裡的父老鄉親都快餓死了,實在是走投無路才幹了這行當。您要是大發慈悲,賞咱們幾個錢,那就是活菩薩轉世了!”
晚蘇木冷冷掃了他一眼,聲音如冰:“走投無路?你們洗劫了那麼多旅人,他們的錢财難道還不夠你們活命?”
男人臉上的笑容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這……這世道艱難,咱們也是被逼無奈啊!那些有錢的商隊,哪個不是壓榨百姓的惡人?咱們搶他們的錢,也算是替天行道!”
那滿臉橫肉的男人也跟着附和,咒罵道:“這世道,老子原本是個莊稼漢,可那年大旱,官府還逼着交稅,我娘活活餓死了!我不搶,難道等死嗎?”
晚蘇木聞言,嗤笑一聲:“被逼無奈?那這具屍體呢?他不過是個避雨的旅人,你們可曾放過他?”
男人啞口無言,臉上的陰狠更甚,但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掙紮。他握緊了手中的大刀,似乎想用憤怒掩蓋内心的動搖。
先前開口的男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将火把丢給旁人,抽出大刀,粗聲粗氣道:“三哥,跟這小妮子廢什麼話!等我活捉了她,第一個孝敬您!”
晚蘇木忍無可忍,再聽不得那男人粗鄙之言,怒聲道:
“好話都讓你說盡了!你們這些人,哪個手上沒沾過血?為了錢财,害了多少無辜之人?今日我在此,給你們一個機會——若有誰未曾沾過血,願意悔改的,站到我身後來,随我去衙門認罪!否則,就别怪我刀下無情!”
說完,刀鋒指向先前發言的粗犷漢子。
她不想動手傷人,若他們能乖乖跟她前往衙認罪,那便是極好的。
三哥縮在人群最後,陰鸷目光卻如附骨之疽黏在少女身上。
他忽然瞳孔驟縮——那丫頭握刀的姿勢看似随意,說話時手腕卻紋絲不動,刀尖卻能在三寸範圍内精準震顫七次。這小妮子,怕是來者不善啊。
而廟内無人走動,反而像聽了什麼笑話般爆出一陣狂笑。
“老石,試試她斤兩!”三哥在陰影裡冷聲道,手指微微一動,兩名土匪立刻繞到柱子後,封住晚蘇木的退路。
老石狠狠啐了一口,大刀在手中轉了個花,刀背上幾縷沾血的長發随風飄起。他像座鐵塔般朝晚蘇木壓來,魁梧的身形幾乎将少女整個籠罩在陰影裡。
"讓爺教教你——"
話音未落,晚蘇木的靴底已如閃電般踹在他心窩。老石兩百多斤的身子竟像破麻袋般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廟柱上。瓦礫簌簌落下,他掙紮着撐起身子,一口豔色"哇"地噴在衣襟上。
四下一片死寂。晚蘇木唐刀斜指地面,眸光如霜掃過衆人。她并未追擊,隻靜立原地,任由夜風拂動衣袂——方才那一腳,已是最直白的警告。
若這些人尚存半分理智,便該明白,此刻收手,尚能留得性命;若再執迷不悟……她指節輕叩刀背,一聲清越铮鳴蕩開,似催命符,亦似最後的慈悲。
老石抹了把嘴角,看着手背上的血迹,眼中先是難以置信,繼而騰起暴怒的火焰。他猛地扯開衣襟,露出滿是傷疤的胸膛,大刀上的長發還在滴血。
"小賤人!"他咆哮着撲來,刀風呼嘯如虎,"老子要把你碎屍萬段!"
晚蘇木本能地側身,刀鋒擦過耳際時,她聞到刀上那股陳年血垢的酸臭味,還混着...胭脂香?
晚蘇木瞳孔驟然一縮——這荒郊野嶺,哪來的閨閣脂粉?除非……
“你們到底害了多少人?!”
怒喝未落,老石已狂吼着揮刀斬來,刀風呼嘯,似要将她攔腰劈斷。
晚蘇木眼底盛滿怒意,迎着老石的大刀破浪而去。
“锵——!”
金鐵交擊的刹那,老石的九環大刀竟如朽木般應聲而斷,半截刀刃打着旋飛射出去,深深釘入石柱,刀尾震顫不休,嗡鳴刺耳。
他尚未回神,少女的刀光已如,寒光如江潮般傾瀉,自他肩頭斜掠而下——
“噗嗤!”
紅浪噴薄,老石猙獰的表情凝固在臉上。殷色染紅了地面,也濺上了晚蘇木的衣襟。
晚蘇木垂眸,刀身上的血正順着紋路蜿蜒而下,像一條嘲笑她的赤蛇。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仿佛還能感受到刀刃劃破血肉時的觸感。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胃裡的翻湧,但那股血腥味卻揮之不去。
這就是殺人嗎?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娘親的教誨:“俠者當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但殺戮并非唯一的手段。”可眼前的現實卻讓她不得不做出選擇——是放任這些土匪繼續為惡,還是以殺止殺?
她的目光落在老石的屍體上,那張猙獰的面孔此刻卻顯得無比蒼白。而她自己,卻感到異樣的燥熱,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就像……月圓之夜降臨時,自己抑制不住妖化的前奏。
這是……怎麼回事?
廟内霎時陷入死寂。土匪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老石的屍體緩緩倒下。先前嚣張的氣焰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慌亂。
三哥瞳孔驟縮,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他借着篝火忽明忽暗的光影,悄然後退兩步,身形如鬼魅般隐入廟外濃稠的夜色中。
得去搬救兵!這丫頭……絕非善茬!
土匪們面面相觑,眼中滿是恐懼。那瘦高的土匪顫聲道:“這小妮子不是普通人,咱們還是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