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拿侬道:“啧,這就是你自以為是的後果了,誰說我的水壺裡一定是葡萄酒呢?那玩意我們在莊園裡天天喝,喝到一點味覺都沒有了好嗎?來巴黎就是為了改善口味的!”
拿侬覺得自己手裡的熱水差不多涼了,又殷勤地送到了男人的嘴邊。
“快喝吧,沒有葡萄酒的酸澀,白開水一樣解渴喔。”
拿侬自作主張掰開了男人并不牢固的下颌,慈愛又貼心地服侍他喝完了水,還包售後地給他擦了擦流到下巴的水滴。
“這就對了,及時補充水分,免得你被曬得脫水過去,”拿侬滿意地收走了水壺,在跳下刑架的時候忽然發出了感歎:“哎,你說你旁邊這幾個旁友想不想要喝水呢,我感覺這門生意還可以做下去。”
她做不下去了,事實上市政廳柱子下面的守衛已經從昏睡中醒來,正在朝這邊張望。
“拜拜啦,”拿侬一骨碌翻下去,拿出用窗簾布做的手帕朝男人揮了揮:“你的囑咐我一定會幫你帶到的,畢竟那可是……五個金路易啊!”
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該死!”
男人注視着她遠去,這女人的身形并不纖細——肩膀寬厚,手臂線條緊實,步伐落地有聲,像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迹。可偏偏可轉身時卻又輕捷如貓,腰肢一扭便閃進窄巷,衣角都不帶刮蹭牆壁。
真奇怪!
仿佛一株紮根深厚的樹,枝幹遒勁卻能在風裡婆娑起舞。
金發男人的眼中閃過一道精明、狡黠而又不動聲色的光,他感到自己的腳被巴黎的孩童充滿惡意地撥來撥去,但他不像其他幾個人一樣無法忍耐地大叫,而是懶洋洋閉住了雙眼,似乎塞納河刮來的風才是他仔細感知的東西。
……
拿侬急匆匆返回去,果然葛朗台無法忍受地沖着她大叫:“拿侬!一溜煙的功夫,你就不見了!讓你打個水,你跑到倫敦去了嗎?!”
“才不是,老爺,”沒想到拿侬早準備了說辭:“剛才我看到一家理發店在給顧客免費理發,所以來晚了,我想老爺你一定需要巴黎的時尚設計師為您打理一下頭發,在您那頂假發已經無法發揮用處的時刻,您高貴的毛發必須得到精心的養護。”
葛朗台是果然如拿侬所料,是無法拒絕任何可以占到的便宜的,很快他的臉色雲開雨霁:“你說真的嗎?一家理發店,在給顧客免費理發?”
确實是這樣,聖安妮街一家理發店前排滿了人,今天是理發店老闆長子施洗的日子,為了讓他得到更多的祝福,老闆決定免費為大家理頭發。
葛朗台絲毫不畏懼長長的隊伍,他的心态現在好的要命,甚至可以安慰等得不耐煩的其他人:“好不容易來巴黎一次,一定要見識見識巴黎工匠的手藝!我一定要看看他那雙人人誇贊的金剪子,能在我這頂寸草不生的頭上修剪出怎樣茂盛的大花園來!”
趁着葛朗台等待理發,而葛朗台太太和歐也妮小姐觀看露天的免費表演的時候,拿侬悄然脫身離去,花了20個生丁讓經過鬧市的拉貨馬車載了她一程,在聖德尼區街角停了下來。
1810年的巴黎正處于拿破侖帝國的鼎盛時期,城市風貌仍保留着中世紀以來的狹窄街道與混亂布局,幾條主幹街道劃分了整個城市的職能,比如葛朗台一家停留的聖奧諾雷街(Rue Saint-Honoré),是貴族與富商聚集地,沿街有許多奢侈品店鋪和高級咖啡館。
而眼前這條聖德尼街(Rue Saint-Denis)則充滿市井氣息,酒館、妓院和小劇場林立,屬于流動商販的活躍區域。
和巴黎最古老的咖啡館普羅可布咖啡館不一樣,後者是伏爾泰、狄德羅流連的地方,是文人的聚集地,是人文思想啟蒙的發源地——
同樣和皇家宮殿長廊拱廊下的咖啡館不同,拿破侖皇帝的軍官們在此揮霍戰利品,就連皇帝本人,年輕時因沒錢付賬也曾留下軍帽抵押。
聖德尼街區的這家貓頭鷹酒館位置隐蔽,在拿侬看來,像走私犯和間諜交換情報的巢穴。
她走進了酒館裡,煙霧缭繞的矮廳裡什麼景象都有,軍刀刀鞘磕碰木桌的悶響,葡萄酒瓶底的暗紅殘渣,穿褪色制服的退伍兵昏昏欲醉,綢緞商人把自己從達官顯貴手裡得到的用來抵押貨款的債券折成紙船,大聲咆哮着。
拿侬避開拿着炭筆記賬的跑堂少年,徑直走向了櫃台,一個一臉雀斑的酒保正在往錫制啤酒杯的泡沫中增添蘇打:“女士?”
拿侬看了他一眼:“一杯酩悅香槟。”
“好的,一杯酩悅香槟,”酒保從善如流:“您很有品味,女士,這種不醉人的香槟正是午後乃至晚間勞作之後的享受,清甜芬芳,卻有一股難得的沖勁,它被叫做勝利之酒是有原因的不是嗎?我們的皇帝據說最愛的就是這種酒。”
拿侬本來不想多喝的,聞言卻不由得品嘗了一口:“确實如此,那讓我們祝福皇帝陛下萬壽無疆吧,為他偉大的功業和成就。”
酒保似乎毫無所覺,“是的,是的,但其實我們都知道,皇帝陛下其實最愛的是科西嘉的葡萄酒,因為他誕生自那個地方,但當他當了執政之後可就閉口不提這件事了,一個蠻荒之地可配不上他高貴的身份。”
拿侬皺起眉頭:“事實上我對皇帝陛下喜歡什麼酒并不感興趣,我來是因為有個人告訴我,我在這裡點一杯酩悅可以獲得五個金路易。”
酒保面露不解,“這是個玩笑嗎?”
“不應該是,”拿侬道:“他沒必要為了一口白開水,騙我走一趟。”
拿侬沒注意到一個身影從最裡面的角落裡走了過來,還不輕不重地撞到了她的肩膀。
“請原諒,女士!”
這個人含混地道了個歉,然而還不等拿侬看清楚他,就見他指着桌子道:“這是您的東西嗎,女士?請務必把東西看好,巴黎的酒館到處都是小偷。”
拿侬愣在當場,就見剛才還空空如也的櫃台上,赫然出現了五個閃閃發光的金币。
她知道她所行已經獲得了回報——于是她根本不關心這五枚金币背後的交易,愉快将金路易放在自己胸口的繡花口袋裡之後,就施施然離開了。
她走後,就見剛才那個事不關己的酒保放下手中的錫紙杯,擡起了頭來,“我們的船長發來了最新的求助,看來他成功進入了巴黎,就像他宣稱的那樣,圍成鐵桶的巴黎對他敞開胸懷,他進入這裡有如無人之境。”
“沒錯,就像他帶領我們劈開封鎖線一樣,他總是這樣輕而易舉,”他身後,剛才那個撞了拿侬的粗壯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角落裡,就聽他道:“不過,似乎出了一點小麻煩,我就知道——巴黎可沒有倫敦那麼淳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