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林護院做夢都想,卻聽面前的女童道:“可你殺了一個州同知,還會有下一個州同知。況且,州同知恐怕也算不得是罪魁禍首。”
林護院雙唇嗫嚅:“那就都殺了,再殺了那狗叛軍。”
雖然他做不到,但也不影響他怒火上頭,大言不慚。
女童也不嘲笑他,隻搖搖頭:“蘭海衛起義軍軍頭,原是蘭海衛一名百戶,他理應效忠朝廷,卻舉兵反叛,一開始還是除暴安民,均田均富,後來竟打出創開明盛世,均田均富的口号,狂妄至極。你覺得這是為何?”
林護院恍然:“是朝廷……”
天照:“我曾與流民共處,聽聞天災戰亂四起,若是朝廷赈災及時,輕徭薄賦,也不必背井離鄉。起義軍起義之初,或許也隻是想着先殺一個朝廷狗官,等殺了一個就發現還有下一個,既然殺不完,那就幹脆推翻了一切重來。你妻子之死,知州之死,千千萬流民之死,能将罪孽單單歸咎于一個狗官,一隊叛軍嗎?但你要說隻是朝廷的問題,可世世代代的王朝,不都是這副模樣?”
林護院已經有些懵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天照顯然也不指望他回答,隻看着他眼睛擲地有聲道:“是這個時代,從一開始就錯了。”
為什麼徐鳳在千年前揭竿起義,千年後,這片土地的百姓仍然躲不開王朝周期律,還在為生存和壓迫而呼嚎。
林護院變得茫然,他妻子之死,是整個時代的錯?那他又該如何報複?
面前的女童真的隻是女童嗎,為何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堪稱大逆不道……可他又無法反駁。
林護院試探着問:“大人,我們是也要揭竿而起嗎?”否則大人為什麼要說這樣的“大話”,但就憑他們幾個人?
他在自我懷疑,一旁凝神聽着的許婉卻一消聽聞夫君慘死的黯然迷茫,變得有些激動,雙眸晶亮地望向天照:“大人,我曾聽聞曆史上亦有女子揭竿而起,你若要起義,我必誓死追随。若是能建立一番偉業,也能名垂青史,就是不能,也不算白來這世間一遭。”
等到那時,她不再是知州的妻,不再是一名死了丈夫的寡婦,也不是誰的女兒,而是亂世中為了百姓為了反朝廷壓迫悍然起義的女中豪傑。這何嘗不能是一名女子的歸宿,何其壯烈!
林護院從妻子死去的悲憤中冷靜下來,卻覺得有些兒戲,但他身旁的家丁也有些被影響了,俱都期待地望着天照。
林護院想不到自己該如何做,他還是想為妻子報仇,便隻好問:“不知大人有何安排?”
天照:“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現在甚至還不到起義的時機。
雖說她這話的意思和等着也沒什麼區别,但因為家丁識字不多,林護院隻是稍懂一些,隻抓住一句“稱王”,也不免激動起來。
許婉家中為她請過女夫子,自是能聽懂言下之意,但這話是從一名女童口中說出,這讓同為女子的她也不禁豪情萬丈。
稱王,稱王,女子也能稱王?雖然匪夷所思,但萬一能成,她豈不是也能憑從龍之功做一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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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中這些日子,林護院等人絲毫沒有餓着,偶爾能打到一些小獵物,許婉也會從大人那裡領到一些蔬果糧食,有上好的白面,有比成人拳頭還大的林檎,還有水靈靈的黃芽菜。白面沒見過這麼白的,林檎黃芽菜也沒見過質量這麼好的。基本是他們這些日子完全吃不起的好東西,要知道金河中下遊四省大旱五個月,又有蝗災,能挖到些鮮野菜都算奢侈。
林護院被大人差遣進城探查情況時,他還曾想過大人就不怕他一去不回嗎,但當他走出深山,看到那些曝屍荒野的流民、城中驚懼的百姓,猛然回過神來,他一去不回,還能有這樣的好日子過?
這裡條件好,家丁們一個個都待得不想走,在林護院打探城裡消息的同時,一名叫江三的家丁,也在打探附近山匪的消息。
前幾日那些山匪一直沒什麼動靜,尤其是起義軍駐紮在柳州城外時,他們龜縮在山裡,生怕被起義軍順手給滅了。
這日江三也帶了消息回來:“他們又開始下山抓流民了,可能是看起義軍進城了,暫時不會管他們。”
天照賞了林護院一個桃子,一把櫻桃,賞了江三一個桃子。那櫻桃是極為罕見的水果,一看就鮮甜可口,惹來許婉和衆家丁豔羨不已,争先恐後要為天照做事。
許婉隻恨自己是個女的,如今亂世,上哪兒都不方便,隻能在天照身邊為她打雜。
天照:“接下來聽我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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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寨腳下,一群高瘦男人揮着鞭子,将一群新逮到的兩腳羊趕到一處崖腳,這處有一棵足夠三人環抱的古樹,樹幹粗糙筆直,直入天際。
要不是樹皮、葉子汁液有毒,恐怕都不能活到這麼粗壯。
領頭的人将手放進口中,發出一聲嘹亮的呼哨,過了好片刻,頭頂才放下一道藤簍。
幾個男人将兩腳羊拎起來塞進去,後面幾個投靠山匪的流民被趕着愣頭愣腦地上前幫忙。
領頭的男人眼睛亮得發邪,睨着藤蒌裡蜷縮的皮包骨架子咽口水:“又有肉吃了。”
崖頂上,袁老六正和齊老三帶着一群手下将那些兩腳羊拉上來。
雖然在這山上勉強也算不缺吃喝,可袁老六還是覺得心底發慌,他迷迷愣愣的,若不是齊老三拉他一把,他怕是要跟着藤簍栽下去。
用力一把将最後一個裝兩腳羊的簍子拎上來,他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愣着幹嘛,放簍子呀。”
被催促了一聲,袁老六來不及細看,剛好那簍子裡的兩腳羊也被人拎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