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棠從臨時醫療帳篷走出來時,天也才剛亮不久。
雨後的空氣裡還帶着潮濕的泥土味,混着青草和腐爛植物的氣息。
她站在高地上,俯視着下面的田野——洪水退去後,土地像被剝了一層皮,露出褐色的泥漿,稻稈東倒西歪地插在泥裡,像被折斷的骨頭。
農民們彎着腰,在田裡拔掉那些被泡爛的秧苗。他們的動作很慢,像是每一株植物都帶着某種不甘心,根須死死抓着泥土,不肯輕易松手。偶爾有人直起腰,捶一捶後背,又繼續低頭幹活。沒有人說話,隻有鐵鍬鏟進泥土的悶響,和偶爾一兩聲咳嗽。
遠處,幾個孩子騎着破舊的自行車經過,車輪上的鐵皮擋泥闆早就鏽穿了,鍊條轉動時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像是随時會斷掉。可他們騎得很快,笑聲在風裡散開,像一串被風吹散的鈴铛。
江落棠看着他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博物館裡見過的老照片——中國剛建國時,農村的孩子也是這樣,騎着破車,穿行在田埂上。那時候的自行車,大概也是這樣叮叮當當地響,像是宣告着某種笨拙卻執拗的前進。
“他們倒是挺開心。”沫千朝走到她旁邊,手裡捧着一杯熱茶,熱氣在清晨的風裡散開。
江落棠沒說話,隻是看着遠處。
低矮的房屋雜亂地排列在田野邊緣,有些屋頂的瓦片被洪水沖走了,露出光秃秃的房梁。煙囪裡飄出炊煙,母親們站在竈台前煮飯,孩子們蹲在門口,捧着碗大口大口地扒着米飯,偶爾擡頭,沖着田裡的父親喊一聲:“爸!飯好了!”
聲音傳得很遠,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
“你說……”沫千朝喝了一口茶,熱氣蒙在她的眼鏡上,“他們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江落棠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因為哭也沒用。”
沫千朝笑了:“你倒是現實。”
“不是現實。”江落棠搖頭,“是習慣。”
她看着那些彎腰勞作的農民,他們的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沾滿泥漿,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裡嵌着洗不掉的黑色。他們拔掉死去的秧苗,又蹲下身,把新的種子按進泥土裡。
一遍又一遍。
“洪水來了,莊稼死了,他們就重新種。”江落棠說,“房子塌了,他們就重新蓋。人死了……”
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沫千朝也沒接話。
遠處,一個孩子騎着自行車摔倒了,膝蓋磕在泥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可他沒哭,隻是拍了拍褲子,又爬上車,繼續往前騎。
車輪轉動的聲音,依舊叮叮當當。
“你看。”沫千朝忽然笑了,“他們連自行車都不換。”
江落棠看着那個孩子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輕輕撞了一下。
是啊,他們連自行車都不換。
洪水沖走了莊稼,他們就重新種。
房子塌了,他們就重新蓋。
人死了……
他們就繼續活着。
因為生活就是這樣,不會因為你哭就對你溫柔一點。
所以,他們選擇笑。
江落棠的目光追随着那個摔倒又爬起的孩子,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田埂盡頭。風掠過她的耳際,帶着濕潤的泥土氣息,遠處傳來婦女們吆喝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混雜着鍋鏟碰撞鐵鍋的清脆聲響。
“他們連抱怨的時間都沒有。”沫千朝忽然說。
江落棠側頭看她,發現沫千朝的視線落在田埂旁的一個老人身上。那老人佝偻着背,正用一根木棍支撐着自己,一點點地挪動着腳步,去撿拾被洪水沖散的農具。他的動作很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可他沒有停下。
“你覺得他們累嗎?”沫千朝問。
“累。”江落棠回答得很幹脆,“但他們沒得選。”
沫千朝笑了:“你說話還是這麼不客氣。”
“事實而已。”江落棠淡淡道,“累不累,苦不苦,日子都得過。”
沫千朝沒再說話,隻是低頭啜了一口茶。茶已經涼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遠處的炊煙漸漸濃郁起來,飯菜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裡。幾個孩子端着飯碗,蹲在自家門檻上扒拉着米飯,時不時擡頭沖田裡喊一聲:“爸!吃飯了!”
田裡的男人們直起腰,抹了把汗,慢悠悠地往回走。他們的步伐很沉,像是每一步都踩在泥濘裡,可他們的臉上卻帶着一種平靜的滿足。
“他們好像很容易滿足。”沫千朝說。
江落棠看着一個男人走到家門口,他的妻子遞給他一碗熱騰騰的米飯,又往他碗裡夾了一筷子鹹菜。
男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
“不是滿足。”江落棠說,“是認命。”
“認命?”沫千朝挑眉。
“嗯。”江落棠點頭,“他們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什麼,所以幹脆不去想,隻管把眼前的日子過好。”
沫千朝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你這話說得,好像他們很懦弱似的。”
“不是懦弱。”江落棠搖頭,“是清醒。”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然後去做自己能做的——這比盲目地掙紮要有用得多。”
沫千朝看着她,忽然覺得眼前的江落棠和平時不太一樣。平時的她總是冷靜到近乎冷漠,可此刻,她的眼神裡卻帶着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你倒是看得透徹。”沫千朝說。
江落棠沒回答,隻是看着遠處。
田裡的農民們陸續回家吃午飯了,田野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幾隻麻雀在泥地裡蹦跳着,啄食散落的谷粒。
接近中午的太陽漸漸毒辣起來,江落棠和沫千朝回到醫療帳篷。帳篷裡悶熱潮濕,幾個村民正排隊等着換藥,空氣中彌漫着酒精和草藥混合的氣味。
林學長正在給一個老人包紮腿上的傷口,見她們進來,擡頭笑了笑:“外面怎麼樣?”
“田裡在重新播種。”沫千朝說。
林學長點點頭,沒再多問,隻是繼續低頭處理傷口。
江落棠走到藥櫃前,開始清點藥品。她的動作很利落,手指在藥瓶間穿梭,像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忙碌。
沫千朝靠在門框上,看着她:“你以前來過這種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