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遂城至江南的路程有些遙遠,在乘了近三天馬車後,洛旻才乘上了遊船沿運河下江南。
正是入冬嚴寒之際,但好在陳善本身是不畏寒的,畢竟他們醫聖谷之人長居雲隐嶺之上。高嶺之上,一年裡有大半光景都積薄雪覆蓋,陳善也早就習慣了寒冰之氣。
洛旻學着陳善的性情,剛出天蒼教便高興地不得了,一路也不見疲倦,神采奕奕地坐在馬車裡探頭四處望着。這城裡城外,好似什麼都足以吸引着他似的。說起來,陳善雖出醫聖谷已有好一陣子,但因為頭幾月陳善心神大傷,也欣賞不得這谷外風光。後來便被蒼君帶回了天蒼教内部定居,也并未得幾次機會好好外出遊玩。
這次出行,原本該是陳善出谷後與蒼君一同度過的最幸福的時光。
卻不想,歸程時在遂城遭遇了暗殺,蒼君為救陳善被刺客一劍斃命……而後等等,也無須多言。
這世間最嘲諷也不過就是[樂極生悲]這四字。
此時,已然入了夜。
蒼君坐在船内,洛旻站在船外,隻留了奈瑛一位婢女在一旁伺候着。
其餘随行的天蒼教之人,都乘上了另兩艘船。
“夜觀天象,你可看出了什麼名堂來?”
船艙的門是開着的,禦寒垂挂的毛毯也被束至兩側,隻餘留了一層薄紗隔開了船艙内部與外景。晚間河上的風有些大,吹得那薄紗翩翩而起,唯見着這些虛影裡有一抹格外引人注意的白色。
那少年站在船的甲闆上,他穿着一身雪白裘袍,玉冠束發,背影清冷孤高,靜靜伫立于月色水光之間。那少年仰頭望着天空,隐約可以看見側臉的輪廓,映着淺淺的月輝,這抹身影在這吹拂的薄紗間,顯得有幾分缥缈,恍若似是人間不容有的美景般。
蒼君喝下一盅酒,一股辛熱從喉頭咽下,随着陰郁之色從視線間流淌過。
若陳善為人間美景,那也必是獨屬于他的。
“這是織女星,那是牛郎星。”洛旻聽到了蒼君的問話,這才轉過身來,而後手指着夜空說道。
蒼君并看不出星象來,也并不在意這些事,他伸手向洛旻揮了揮。
洛旻也未猶豫,随即便轉身走進了船艙。而後站在一旁的奈瑛,低頭過來拿走了洛旻外披的裘袍。而後關上了門,将厚重的毛毯嚴實地蓋上,遮擋住了船外嚴冷的風。
“真是個不怕冷的,你這小臉都凍僵了。”洛旻進船内的時候,蒼君都能感覺得到少年身上一股寒氣。他伸手貼了貼少年的臉頰,果真是凍得冰涼。
“沒有遂城和雲隐嶺冷。”洛旻輕搖了搖頭,他搓了搓手,而後用稍暖的手心揉了揉自己凍僵的臉頰。換做是在遂城或是雲隐嶺,那水都早就凍住了,哪還能乘船遊江南。
蒼君看着少年暖臉的舉動,嘴唇微抿笑了,這人兒倒還像是個半大的孩子。
“啞兒,唱首曲兒來給本座聽聽。”蒼君突然興起便提了這麼一句。
“我……”洛旻倒是一時愣住了,沒想着蒼君會來這麼一出。他想了一想,而後狀似有幾分遲疑地開口,“我,唱得不好。”
“恩?”蒼君挑眉,唱得不好,那便是會唱了。男子的嘴角勾起,眼神定定注視着洛旻,“本座倒是不信了,啞兒這般好的嗓音,怎能唱得不好了?”
蒼君輕笑着為自己斟了一盅酒,他一手慵懶地拖颚,一手舉起了那青瓷花酒盅微仰頭喝下。男子的一舉一動都透着一種說不出的寫意灑脫,襯着那俊美的容貌更是絕世非凡。
“為本座唱一曲,唱得好的話,那便是欺騙本座,可要給你治罪。若是唱得不好……”墨袍男子望着少年,淡色的嘴唇勾起,“那便是污了本座的耳,也要罰。”
少年頓時眉頭微蹙地望着蒼君,那眉眼裡似是都透着委屈,仿佛在說你怎的能這般欺負人。
這生動的神色立刻讓蒼君大笑起來,他笑完也并未再多講一字,隻是獨自喝酒等着少年。
“重重疊疊山,曲曲環環路。”
“高高下下樹,叮叮咚咚泉。”
“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
“莺莺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在這靜谧的冬夜,月下舟上,少年清糜淡雅的嗓音輕輕地唱起。不知是那曲調柔和,還是少年的音色太過柔和,整首曲子都融着一股細水長流的柔意。
蒼君喝酒的舉動也停了下來,他望着少年,心裡感覺異常的平靜。江湖盛傳天蒼教教主喜怒無常,狠戾殘忍,這話并未說錯,即便是蒼君自身也是這麼想的。他的胸腔裡好似充溢着一股一直在翻騰的暴戾之氣,興許是他一路從腥風血雨和骸骨屍堆裡走來,這世間在他眼裡都是猩紅和污黑之色。
看不順之人,殺;不服他之人,殺;欺騙他之人,殺;妄害他之人,殺。
這世間有太多之人趕着在他面前送死,蒼君早已數不清自己的手上究竟斷了多少條性命。
雖說他一開始隻是為死而複生之藥才将陳善留在身邊,但如今,他也并不是單單為了那神藥才這般對待陳善。待在陳善身邊,蒼君總能感覺到自己心裡的暴戾之氣漸漸平息下來。蒼君至今都留着陳善,也是留得那一份難得的清淨。
這少年真恍若是從世外來的般,身上不沾一絲污濁之氣,那雙眼瞳清澈若水,好似隻看得見此世間至美至亮之物。蒼君有時也想過,若不是天蒼教護着陳善,也不知道這少年能在江湖裡掙紮着活過多少日子。這樣看來,他倒是難得的做了件好事。
但這般人兒,也就如此幹淨才好看。若是哪日染髒了,還是毀了的好。
“這詞倒是别緻。”聽完洛旻一曲,蒼君沉默了會兒才這麼說道。
“以前阿娘常唱這首歌哄我入睡。”提到阿娘,少年的神色有幾分不由自主地黯淡下來。但随即他又似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眉眼柔和起來,嘴角揚起了淺笑,“阿娘還說,她當初就是用這首歌拐了我那剛出谷的阿爹,讓阿爹傾了心。”
“那……”蒼君的尾音上挑,嘴角又揚起幾分,“啞兒在本座面前唱這小曲,可是另有所圖?”
尾字被蒼君故意拉長音重讀,另有所圖,還能圖什麼?
少年驟然怔住了,然後那張小臉霎時紅了起來,“怎,怎的,這般說,我,我沒……”
“逗你的。”蒼君被少年這有趣的反應逗笑了,他伸手斟了三盅酒,而後拿起一杯遞至洛旻眼前,“不過唱得好,該罰。本座便罰你,罰酒三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