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缇娜走下長長的,長長的殿前階,一步比一步緩慢,終于止步,滿目悲怆。戮閣的十八重樓在她身後矗立,瀚瀾宮的十萬冤魂在她身後悲鳴。她望向血雨連綿的天空,閉上眼,任鮮紅的雨水落在她的雙頰。這血雨,似在代她哭泣,而她,則代這血雨複仇。
她睜眼,一揮手,身後的十八重樓閣,瞬間坍塌,轟鳴聲中,碎石粉碎成塵,似漫天飛雪,籠罩了這方天地。須臾,戮閣已成一座高高隆起的塵山,似一座壯觀的墳。
悚棘山,魔界第二高的山。山如其名,遍布荊棘,令人悚懼。
山頂最高處,是荊棘遍布的頂峰。荊棘叢中,紮着八個頭顱。他們分别是風、雷、金、木、土、魇、心、毒八大主令使。
烏缇娜雙足點在最高的一枝荊棘上,注視着腳下的八顆頭顱。
頭顱外就是懸崖,崖下就是整個魔界。烏缇娜遠目眺望——魔界火光四起,已不見一磚一瓦,隻剩塵沙混着石礫,東一堆,西一堆地四下散落。
烏缇娜仔細數了數,沙石堆的數量,和魔界的宮殿總數等同——這其中甚至包括了海底的瀚瀾宮,和火山中的熾焰殿。
突然,她身後一陣火光,烙炟的術法将整個山頭的荊棘瞬間燒光。
七萬妖獸,三萬炎魔将士,在點點火星中,占了整個山頭。
荊棘叢隻剩烏缇娜腳下的那一片。她在荊棘叢中回頭,聽烙炟抱拳道:“禀報水魔主,任務完成。界内十宮八主、各級魔徒、各使役魔,已盡數殲滅!我方十萬妖魔,無一死傷!請水魔主示下!”
“抱歉,烙炟。”烏缇娜道,“要你們親手毀了自己的家園......”
烙炟坦然一笑:“水魔主,宮殿不過是冰冷的磚瓦,不是家園。隻要我們三萬将士還活着,那麼我們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家園!”
烏缇娜動容道:“我烏缇娜,不枉曾與伽美洛同族一場......但眼下我還有一個要求。”
烙炟道:“水魔主但說無妨。”
烏缇娜道:“若論安身,我料想你們不會選擇神界。所以,若你們選擇了人間,答應我,莫要濫殺凡人。”
烙炟不解:“水魔主何出此言?殺了我們魔主的,不正是人類嗎?”
“殺了伽美洛的人,我已殺了。現在的人間,于你我而言不過白紙一張。若是無事生非,神界必然傾力讨伐。而炎魔軍人數再多,也多不過神界各門兵将。”
烙炟聞言點頭:“水魔主所言極是。我會督導全軍,安分守己,以安身立命。”他頓了頓,又道:“隻是那些妖獸......他們就未必如此明理了。”
“他們原本就屬于人界。我未下凡時,他們就已存在了數千年,甚至更久。所以,人間是他們的家園。即使沒有混元石,自古以來,人類也都有辦法克制他們。他們與人類,早已有了生存上的平衡。”
“水魔主......似乎有意想要保護人類。”
烏缇娜搖頭,看着他道:“我護的不是人類。”說罷便不再言語。
她護的不是人類。她護的是人間。是容得下她與沐風有過一段時光的人間——一段她至今說不清,道不明,但也絕不願遺忘和背叛的時光。若說如今她這個人還有什麼軟肋,也隻有那段時光了。
烏缇娜面對滿山頭的十萬部下,一瞬恍惚,錯覺自己回到了從前。“三界萬靈!水為至韌!無堅不摧!無往不勝!” 昔日的山呼似在耳邊回蕩。
她對自己搖搖頭,整理好心緒,對面前十萬妖魔抱拳道:“諸位将士,魔界一戰,業已告終。烏缇娜在此謝過各位襄助。諸位于界内所奪法寶,盡可帶走,無需奉還。但在下借與諸位的力量,必須歸還。”說罷,她雙手合十,默念咒語,額心水紋印熠熠生輝,十萬妖魔身上發出紅色的光暈,積聚成一片燦爛輝煌,籠罩了整個山頭。片刻後,光輝向着烏缇娜手中的混元石開始流動,須臾,混元石便将整個山頭的紅光吸納完畢。
妖群已開始騷動。
烏缇娜伸指往空中一點,一個圓形的光圈憑空出現,圈内是人間的深山。
“你們自由了。”烏缇娜道。
“我們既然來得魔界,自然也去得神界!”妖群中,灰麟突然發話:“你既說我們是自由的,何故隻給我們一個去處?!”
“就算我打開前往神界的通道,你們也去不得。去了就是送死。”烏缇娜道,“你們能在魔界所向披靡,是因為有混元石的法力加持。如今我收回力量,你們與從前無異,何以作祟神界?”
灰麟手中一柄精鋼利劍,抖出瘆人的寒光,“憑我手中這柄風魔卷雲劍,憑我們在此地繳獲的各類法寶!”
烏缇娜淡淡道:“你可以試試,看自己使不使得出這劍的法力。”
灰麟不信,展動身形往空中劈刺了幾個來回,卷雲劍卻和凡人的武器一樣,沒有半點異動。他大失所望,當衆出醜的尴尬也在心底抓撓,青灰的臉僵硬如鐵石。
烏缇娜道:“灰麟,你們從魔界繳獲的法寶,我能讓你們帶走,就意味着,它們已不能發揮原本的法力。魔與妖不同,所用法器,皆為魔族獨門,其力量須以魔族法力催動,否則,尚不如廢鐵。”
灰麟怒道:“那麼,我們來魔界一趟,竟一無所獲?!白白浪費時辰?!”
烏缇娜剛要開口,灰麟卻突然倒地,捂着左臉。
一拳揍翻他的正是烙炟。“我勸你最好現在馬上閉嘴。否則就算水魔主不動手,我也不會讓你再吐一個字!”
“堂堂魔主,竟如此......”還沒說完,他又挨了烙炟一拳,還沒回過神,烙炟手中的火刃已經刺向他的咽喉!
“行了,烙炟。”烏缇娜制止道,“不必如此。”
火刃距離灰麟的咽喉不到半寸,他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不甘。“我們被人類奴役了數百年,憑什麼還要被你奴役?!”
烏缇娜飛身灰麟面前,蹲下注視他綠色的眼眸,“若是奴役,我不會放你們自由。因為魔界還有一個地方還未毀盡。若是奴役,我會讓你們打頭陣,先去那地方替我送死,我再乘虛而入,殺了我要殺的人。這戰術在魔界太常見了。我隻是要借你們的人手和時間一用,助我盡快達到目的。你若不能理解,盡管恨我便是。但若因你慫恿,害得一衆妖獸錯投死路,那麼無處可歸,萬劫不複者,首當其沖就是你!妖族的事與我無關,但我既帶了你們來此地,就必須讓你們回故土去!”
灰麟擡頭看着烏缇娜深藍色的眼睛。那雙瞳孔中湧動着深不可測的力量,也藏着堅不可摧的意志,但更多的,是一種連他都不得不信的誠摯。
這雙眼睛讓他終于清楚烏缇娜所言不是威脅,更是殘酷的現實——衆妖若不直面,就會自取滅亡的現實。
他一言不發,率衆妖往那圓中走去……
烙炟突然道:“水魔主說,魔界還有一處地方未毀,難道是之前命令我們不許靠近的……?”
烏缇娜道:“那地方戒備森嚴,被分散了的混元石力量無法攻破,故有此令。而且那地方,我也必須獨自前往。”
烙炟默默良久,抱拳道:“水魔主,前路保重!”
烏缇娜點頭笑道:“彼此彼此。”
悚棘山是魔界第二高的山,魔靈聖山是魔界第一高的山。烏缇娜就走在這座山的山路上,漫長,漫長,又漫長的山路。路邊花木争奇鬥豔,絢爛異常。這是魔界唯一一座生機勃勃的山,因為這座山的使命是孕育生命,魔的生命,故而山土能夠長出茂盛的植被。
她沒有施法,而是選擇一步一個腳印丈量魔靈聖山的高度,和她複仇之路的長度。她知道,刹荼恩絕不會着急,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她走到山頂。因為這場戰鬥,早就在他的計劃之内。他讓她受盡折磨卻還能活着,絕不是為了留她一條命,而是為了留給自己一顆棋子。現在這顆棋子正在向他走去,他的大計很快就要完成,他自然會有耐心等上這一時三刻。
把别人當作棋子的人,總以為自己是棋局的主宰,但現實卻是,沒有人能置身棋盤之外。世上本沒有永遠的棋手,有的隻是因果輪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