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的江南小鎮,流水潺潺倒映着夕照,粼粼波光就攀上小河沿岸的民居。這裡的冬天也似春天,綠蔭依舊,随風摩挲着窗棂,偶爾落下幾片微黃的葉,被風吹向窗内,卻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彈飛。
那是沐風的禁锢結界,他們三人住在這扇窗中的客房裡,已過了兩日。
螢已醒來,三人在一間房裡活動便局促了些,沐風便在隔壁又開了一間房,施法變出一扇雙開的木門,打通兩間房。
沐風憑窗眺望,繁華的街道華燈初上,人來人往。今夜比往日更加熱鬧,隻因今日是當地一年一度的花燈節,街肆巷落挂滿各色燈籠,如星光輝煌,喜慶與祥和就在人頭攢動中升騰。
他身後一丈遠,即是那扇木門,水聲隐約傳出。
烏缇娜從澡盆中起身。待她換好衣裳,才發現這衣裳的款式和顔色都不同以往——那是一件粉紅色的齊腰百褶襦裙,内搭小衣和外穿短褙子皆淡紫色,上衣下裳皆錦緞制成,光滑的雲紋時隐時現。
“螢……”
螢聞聲掀開簾幕,拉開屏風進來,見烏缇娜一身粉紫,是她從未穿過的顔色,襯得麗人愈發姣美,便看得愣住了。
“這衣裳不是你的手藝。”烏缇娜道。
螢局促地拉着衣角:“那是……”
“沐風變的?”烏缇娜失笑道,“他還有這種手藝……原來如此,你的手藝是他教的。早在山中竹屋時,他就教了你這手藝吧?”
“……是……是我向他讨教的……我覺得有意思。”
烏缇娜見她低頭緊張,輕撫她的頭發,柔聲道:“我與沐風已不是敵人,這樣的事,不必瞞着我,也不必緊張。”
螢猛然發現,烏缇娜是真的變了,由一座冷硬的冰山,化成汩汩的流水。讓她融化的,就是沐風無疑。
一個美好期許在螢心中冉冉升起,就像多少年來她縮在街頭巷尾的犄角旮旯中,無數次遠遠望到的那樣:一對父母牽着一個孩子,一左一右,伴他走過塵嚣……
如果沐風與烏缇娜可以永遠在她身邊,她曾經隻能遠望的情景,就會在她身上實現,那是怎樣的溫暖與幸福?她又是怎樣迫切地渴望那一幕的到來……
烏缇娜往雙開的木門走去。
“師父......”螢叫住她,“我幫你梳個發髻吧?”
“不必了。麻煩得很。”
“不麻煩的,師父~你就試試嘛~”
她拉住烏缇娜的袖口搖晃搖晃,撒起嬌的樣子令烏缇娜忍俊不禁,笑道:“你何時跟誰學的這手,莫非也是沐風?”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方才那樣子若放到沐風身上,當真是慘不忍睹……
木門輕啟,沐風聞聲轉身,撞見一身裝束精美的烏缇娜——紫粉裙,長發披肩,頭頂束髻,粉金雜間的蝶戀花玉瓣簪花籠住整個發髻,襯出雙頰紅潤,給這本就不俗的容貌平添幾分嬌柔。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烏缇娜。褪去了青與藍,白與黑的冷色,她也有溫暖與柔和的色彩,與她本身清冷的氣質調和,呈現出一種嶄新的,又難以言喻的氣象。
凡間的女子沒有這般脫俗,魔界的女子沒有這般溫暖,神界的女子沒有這般柔和......
而她本就是集三界力量于一身的存在,怎麼可能沒有超凡脫俗的美貌?
“我從未穿過這樣款式,這樣顔色的衣裳......”她笑了,窗外的燈火照進屋子,她臉上似有淡淡的陽光。
“烏缇娜......”他癡癡道,“可曾有人說過,你真的很美......?”
烏缇娜笑道:“除了你和螢,沒有人如此說過。不過那于我也沒太大意義。”
“怎麼會沒有意義......”他緩緩走近她,拼命抑制住想要伸向她的手——不是為了守約,是因為一旦此時伸出手,他将抱緊這個女人,再不肯松開。
“所以,你讓我換了衣裳,來到這裡,是要做什麼?”烏缇娜問道。
“今日是本地的花燈節,大街小巷都很是熱鬧。在這屋子裡憋了這幾日,我們上街逛逛如何?”
“你不擔心……?”
“我觀察了這兩日,這裡沒有半點幻術假造的迹象。隻要我們三人形影不離,危險就不大。”
烏缇娜點頭一笑:“好。”
花市燈如晝。各色各樣的花燈将整個洺煙城籠罩在五彩斑斓中。這是個祈求團圓與和美的節日,女子打扮精巧,男子呼朋引伴,男男女女在燈紅酒綠中穿梭,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笑容,腳步悠閑地緩行于繁華街道。各色商鋪正門大開,小攤小販走街串巷,招呼聲、叫賣聲在滿城喧鬧中此起彼伏。
烏缇娜與沐風,帶着螢在人群中漫步,似滴水入海,與這滿城的凡人無任何區别,與他們摩肩擦踵的人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一個是魔,一個是神,一個是幽魂。
此時他們就在螢的左右兩側,她曾期許的情景竟能這麼快實現,始料未及之餘,心中已是繁花開遍。
她終于能做一回孩子,僅僅是一個孩子,一個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的孩子。
一個小販扛着一株火紅的樹,搖着竹簽筒招搖過市。那樹上的火紅,是一串串冰糖葫蘆,也似小小的燈籠,在滿城光輝中油光閃亮。
螢的眼睛跟着那火紅的樹一路走,壯起膽子輕輕拉住烏缇娜的衣袖。
烏缇娜轉頭,見她抿着唇,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流動着眼波望着自己。
她自然不明所以。
“她想讓你給她買一串糖葫蘆。”沐風偷笑着道破天機。
“你教了她變出衣服的法術,沒教她變出錢?”
“即使我教了,她還是會做出一樣的舉動。”沐風手中抖落幾枚銅闆,拉過烏缇娜的手,放入她掌心,“你買給她,和她自己買,意義大不一樣。”
“有何不同?”
“你試試就知。”
烏缇娜半信半疑接過銅闆,步出兩步叫住小販,須臾轉身,手裡已握着一串糖葫蘆。
螢歡跳着跑過去,雙手接過糖葫蘆,珍惜非常,差點沒将這黏糊糊的東西摟進懷裡。
“謝謝師父,謝謝師父……”
她擡起頭,淚光在燈下閃爍。
烏缇娜見了這雙淚眼,一愣,“你真的……這麼開心嗎?”
螢點頭頻頻。
她感覺自己和那些被父母牽着的孩子們沒有兩樣。雖然烏缇娜和沐風并未牽起她的手,但比起凡人的家庭,他們有無限的時間,可以陪伴她左右。
糖葫蘆上,八顆紅山楂,她小心翼翼地品嘗,每一顆都要放在嘴裡嚼上好久,細細吮盡味道之後才肯吞下。吃完三顆,他們路過一個燈光晦暗的街角。
黑暗的,肮髒的角落裡,五個衣衫褴褛,和牆角同樣髒的丐童,蜷縮在一起,在深冬的風中瑟瑟發抖。
螢看着他們,止步不前。他們是過去的自己,而自己卻不會是未來的他們。此刻,他們正直勾勾地盯着她手裡的冰糖葫蘆,和她身邊的大人——正如從前的她自己那般。
她将山楂果一個個摘下,遞給他們。五個人,五個紅果子,正正好。
方才起身站定,一個藍衣少年又接踵而至,将他包袱中的包子一個個遞給那些丐童,完事又摸了摸他們的頭。
少年起身,滿意地笑了笑,一轉頭,撞見正要離開的螢,她的側臉,映在他眼中,勾起一段酸苦的記憶……
“丫頭……”他喃喃。
人潮中,螢并未聽見,漸行漸遠。
他見她離去,像要抓住一個失而複得又稍縱即逝的東西那樣,急切道:“丫頭!”
螢回頭的一瞬,他已伸出手臂,拉住她的胳膊,從茫茫人海中将她拉回了身前。
沐風與烏缇娜見狀趕忙撥開人群擠過去,到了他們跟前,卻不約而同止住了腳步。
那個少年,正是林知連。
螢已震驚到動彈不得,隻看着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往日的記憶,飛速拼湊成他的喜怒哀樂,在那張臉上來回變幻。
“丫頭……我就知道是你……”他笑得似冬日裡的暖陽,一如往昔。
“你……你認錯人了……”螢含着淚,低頭往烏缇娜身後躲去,卻被烏缇娜推回林知連面前。
“有話好好說,莫要逃。”烏缇娜道。
林知連望着丫頭身後一對高大的男女,不解道:“你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