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缇娜深邃的雙瞳直看着于氏藏在皺紋中的眼睛,“你真的想知道?”
于氏猶豫了,料想那應該不會是太正常的手段,尴尬地笑笑:“罷,罷了……他活該。”
把人眼珠挖出,再塞入他嘴裡,這樣的事,對一個凡間的農婦而言,太過恐怖。但對于烏缇娜,對于魔而言,這樣的手段連稀疏平常都算不上。她若有法力,那歹人的命運還會比現在悲慘千百倍。
但她不會殺了他。
這段日子以來,她發現自己無法對凡人下殺手。隻要殺心一起,沐風的臉就浮現在腦海中,看着她殺人。這時總有一種無力橫亘在心間,令她下不去手。曾經她殺人就像踩死一隻螞蟻那樣輕松,如今竟有了顧忌。
她在顧忌什麼?因為沐風救過她,所以她不能殺了他守護的凡人?就像欠了人情一樣嗎?
她苦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是怕自己會失去什麼。
可失去什麼呢?她到現在都沒有答案。
村中各家,炊煙漸起。在蒼木蓬生的大山下,白色的煙氣袅袅升騰,訴說各家的尋常日子。
烏缇娜聽得于氏的呼喚,轉身走向屋内,一擡頭,見這屋頂上,也有縷縷炊煙。
這炊煙尋常,這房屋尋常,這人家尋常,融入大山下的一片村居中,不見蹤影。
可她能融入其中嗎?她能無影無蹤嗎?
她能尋常嗎?
于氏将一碗糠粥端到她面前,招呼她趁熱吃了。
糠粥熱氣騰騰,似從炊煙上采撷下。
她舀起一勺,還沒放進嘴裡,就聽得坐在她對面的陸苑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
陸苑端起碗,将一碗稀粥仰頭飲盡,而後伸出:舌頭舔去碗裡殘留的糠和不多的米粒,放下碗時,露出一張沾滿糠米的花貓臉。
烏缇娜噗嗤一聲,掩嘴發笑。回過神,她也沒想到自己會發出這樣的笑聲。
陸苑舔着唇,直愣愣地看着她碗裡的粥。
烏缇娜笑着将粥推過去給她。她的眼睛跟着粥碗走,不待粥碗停下就伸過手去,卻被于氏一巴掌狠狠打在手背上。
“苑兒!休得無禮!”于氏紅着臉怒斥。
陸苑吃痛,又被母親大聲訓斥,眼淚奪眶而出,撅着嘴低下頭去。
“無妨。”烏缇娜笑道,“給她吧。我并不覺得饑餓。”
于氏推回粥碗,“這丫頭癡傻胡鬧,姑娘莫見怪才是。快将這粥吃了去,莫放涼了......”
“給她吧。我真的不餓。”
于氏變了色,慚愧道:“姑娘......可是吃不下這粗陋的糠粥......前幾日晚餐,你也差點把羹湯吐出來,想來是吃不慣這裡的飯菜......姑娘有恩于我們,我們卻委屈了姑娘......”說着說着,哭腔漸起。
烏缇娜歎了口氣,緩緩道:“陸夫人,我......我并非嫌棄,隻是真的不餓。與其将這粥浪費在我身上,不如給這孩子。她看着我的粥忍了半天,已是相當克制守禮。若非餓極,也不會伸出手去。”
烏缇娜看向陸苑,可她已陷入深深的情緒中,再不敢擡頭看一眼那碗粥。
于氏心疼地摸着陸苑的頭,用袖子擦擦她的眼淚,柔聲道:“好孩子,娘打疼你了......你且喝了那粥吧。”說罷自己低頭抹起眼淚,對烏缇娜道:“我這閨女......生下來就沒過過好日子......一出門就被人笑話欺辱,終日隻能待在家裡,可家裡連頓飯都沒給她吃飽過。可憐她癡傻之餘還瘦骨如柴......終是我這個做娘的對不住她......”
烏缇娜道:“陸夫人,我真的沒有饑餓的感覺,你不必供我餐飯。若你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将分量減半也可。至少讓這孩子多吃一點兒,總勝過給我,再浪費了去。但請你相信我,我絕非嫌棄。原本食物于我而言......”她說到這裡突然捂住自己的嘴。
原本食物于她而言,就是不必要的存在。這對于氏而言,也太過奇怪。
凡間煙火的平淡時光,竟令她不知不覺,差點暴露自己的異常。
于氏聽她一再表示自己不餓,半信半疑:“姑娘……為何不覺饑餓?”
“我不知……許是我……多年習武,體質不同于常人吧。”
“姑娘……”于氏眼顧左右,硬着頭皮道,“有句話老身不知當不當講......”
烏缇娜并不回避:“你是覺得我異于常人吧?”
于氏惶恐地站起,“不......姑娘......莫要怪罪......”
“我并非怪罪。實不相瞞,我也有此感受。或許我本就并非常人。但如今我也沒有别的法子可以獲知我的過去。你不用擔心,我想陸先生和陸遠應該不日就能湊足盤纏,我很快就可以離開。”
“姑娘,姑娘,老身絕非要趕你走!”于氏急得跺腳,“我這笨嘴拙舌的,怎麼就讓你誤會了......”
“夫人,我并未生氣。你大可不必自責。”烏缇娜平靜道,“我留在這裡,完全是個意外,離開才是回歸正軌。且我也不覺得被認為異于常人是種冒犯。異類必有同類,異類之說是相互的。若我真是異類,你們一家于我而言亦如是。于我而言這不是冒犯,不過是一種對彼此的區分。”
她說的是實話。怕被人說成異類的,往往并非異類。她不怕,因為她真的是。
“姑娘......”于氏握住她的手,“老身方才真正想說的是......姑娘,你從前的生活,似乎苦得很......”
烏缇娜一怔。于氏若真說她是異類,她反倒不意外,但于氏口出此言,令她心中咯噔一響。
“老身本以為你是個千金大小姐。但這幾日與你朝夕相對,見你用冷水沐浴、長久不進食也不饑餓、深夜獨自解決歹人、加之先前昏迷多日......這些都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會有的。姑娘,你從前的日子,許是吃了不少苦頭……”
烏缇娜變色道:“夫人,你究竟想說什麼?”
這次于氏反倒沒有惶恐,她溫柔地撫摸着烏缇娜的後腦勺,一下又一下,“你對我一家有大恩,老身不能對你不聞不問。姑娘,從前的日子若是苦極,便不回去也罷。你也莫再苦思從前之事,一切從頭開始,可好?”
烏缇娜淡淡道:“莫說我不記得從前之事,縱是記得,哪怕再苦,我也要回去。這裡的日子雖平淡惬意,但若不是我該走的路,我是斷然不會走的。隻是眼下……我根本不知我的路在哪裡……”
她心裡苦笑,這說的又是大實話。她現在的狀态,豈非跟真的失憶殊途同歸?失憶之人不知過去,故不知未來,而她孓然一身,亦不知未來。
于氏溫言軟語,同她手心的溫熱一起,化入桌上與竈頭的騰騰熱氣中,柔柔飄散:“姑娘……你若不知路在何處,就當路在腳下罷……”
烏缇娜的眼睛淌過一瞬流光。
“路在腳下。”難道她真的可以将這裡的時空當作一個新的起點?從這個起點開始邁步,終點會是她想到達的彼岸嗎?
她想到達的彼岸,又是何方?是魔界嗎?是緣滅之海嗎?是瀚瀾宮嗎?
是複仇嗎?
那彼岸,曾于一夜之間與她近在咫尺,又在一夜之間與她相隔天涯。
且不說這路有多長,眼下她連邁步,都不知如何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