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烈邊郊,一望無際的田野毫無生機。荒草遍地,肆意生長的卻是沉沉死氣。
兩日時間,沐風與螢已周濟了三個村莊,現在第四個村莊中施粥。仍是茅廬一座,糧米幾袋,煮成白粥,從一個小窗中舀給當地的災民。
施粥畢,已是黃昏。
沐風與螢走在夕照的田埂上,遙望廣闊的平原田地,滿眼枯黃蕭索。
行至一處,他止步蹲下,并攏右手食指與中指,插入田土,感知到這土壤仍有微弱的生命力。
他收回手,又自袖中取出兩顆種子,塞入土下,覆土其上,繼而口念神咒,那兩顆種子刹那間發芽,破土而出。
他起身,遞給螢一袋種子,“這裡的土壤還能用。小螢,你來幫我,就像前兩日那樣,将種子埋進土裡。”
螢點頭,用法力托出種子,讓種子如雨點般落入土中,頃刻間便在百畝田地上完成播種,隻待沐風廣施神咒,将種子喚醒。
沐風飛身空中,腳下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他凝神施咒,被播過種子的土壤,即發出星點金光,深埋其中的生命就破土而出。
事畢,沐風緩緩落地。
他有些疲憊,不停揉捏兩眼間的睛明穴。
螢看他的樣子,猜出了七八分緣由,“你何苦沒日沒夜地開着心目?你要看清她的一舉一動嗎?”
“并非如此……”沐風在風中點開一塊微光的方屏,将心目所見映于其上。
螢隻看到三縷煙霧分散在黑暗中,一面飄散又一面聚攏,反反複複,其二為紅,其一為白。
“這是什麼?”
“是烏缇娜和她身邊之人的氣息。我心中所見,僅此而已。”沐風揮手收了映像,道,“從前在山上,我監視她時,是将心目與視覺聯通,看她的一舉一動,這種法子,就算沒日沒夜用上一整年,消耗也不過九牛一毛。但如今,我再不能這樣做,隻能調動最深處的神力,指引心目去感知她和她周圍生靈的氣息,以判斷是否有危險靠近她……但我還得用眼睛做别的事,隻好讓心目斷開和視覺的聯系,在腦海中映像,時刻緊張留意,這樣一來,消耗就更厲害了……”
螢多少料到了沐風的心思,“你是有意不看她嗎?”
沐風點點頭,“如今我已不必像從前那般監視她。而她是女子,我是男子,若整日盯着,與暗室欺心何異?但她被三界追殺,又法力全無,我又不能完全丢下她……這是唯一的法子……”
“你是個君子……”螢正感慨着,肚子卻發出咕咕叫的聲音,弄得她尴尬地背過身去。
沐風笑了:“沒給自己留一碗?”
“沒……”
“你幫了我這麼多忙,我卻讓你餓肚子……還是你師父待你更好些……”他說笑着,手中已多了一碗粥,遞到她面前。
“不是說法力變出來的東西吃不得嗎?”她道。
“這不是變出來的,是我幫你留的。而且……”沐風欲言又止。
“而且我也不是凡人。”她接過粥,坐到田埂上,不聲不響地喝起來。
沐風沉默片刻,終于道:“你為何不回林府去?”
“你和我師父都還活着,彼此尚有龃龉,以緻分離。何況我已是個死人,又叫他如何面對?”
沐風在她身旁坐下,拍拍她肩頭,“忙完饑荒的事,我打算遊曆人間,廣布福澤。你若無處可去,我願意帶着你。若有萬一,你被神界捉了去,至少這段經曆可以抵消衆神對你的追責。”
“好,謝謝你……”螢低下頭去,不是落寞傷神,卻是捂嘴偷笑起來。
沐風笑道:“遊曆人間,可不是遊山玩水,那艱苦得很,你還這麼高興?”
螢抿嘴笑道:“你終于承認……你愛上我師父了。”
“我哪有?!”
“我将你和她的關系,同我和林知連的關系相提并論,你并未撇清,也未否認……”
沐風哈哈大笑:“三界之中,敢拿我取樂的也隻有你了!”
“你為何不敢承認?”螢問道,“因為她是魔,你是神?”
“不……和她是誰沒關系……”沐風低頭,前所未有地落寞,“她一心想要逃離我,我承認與否都毫無意義……”
其實他也沒想到,自己竟會愛上宿敵烏缇娜。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萬年前的戰場上。神魔兩界接壤的風雲山,血色染紅的天穹之下,隻有他們二人搏殺的身影。他們腳下與身後的土地上,泥濘着血和泥的混合物。
是他們的血。
那是烏缇娜誕生之後奔赴的第一個戰場,魔聖命她獨自跋涉風雲山,侵入神界,神界看她初出茅廬,又孤身一人,便也隻派他前去應對。
他本以為可以速戰速決,卻不想百來個回合之後,彼此都已遍身浴血,戰局卻仍膠着,分不出勝負。
他費了三個時辰,才在她瞬息萬變的招式中,找到一處破綻!怎料冀翼劍貫穿她肩胛骨的同時,她手中的凜霜冰冰刃也刺入了他的胸膛。
她是第一個能重傷他的魔徒。這場仗逼得他陷入死局,遲遲無暇叫來增援,以兩敗俱傷告終。
他現在想來,或許當時魔聖并無意入侵神界,讓烏缇娜孤身犯險,不過是他在随意試用自己新得的活兵器而已。
這之前,魔聖麾下并無能敵白微星沐風之人,這之後,便有了能與他勢均力敵者。從此,凡有他現身的戰場,必有烏缇娜。一萬年的時間長河裡,他們的戰術與招數也如滄海桑田,變遷不斷,但彼此都對對方的變化了然于心,與此同時,一次次争鋒相對,一萬年的時間,他們的戰績,勝負各半。
直到烏缇娜被貶下人間,直到他受命下凡讨伐她,他們之間勝敗參半的平衡才被打破。
海上一戰,烏缇娜雖被他重創,但真正輸的,卻是他,甚至是整個神界。神界力量式微,作為唯一能夠威脅魔界的存在,白微星沐風對神界太過重要,以至于檀殷遲遲沒有更好的手段解救被綁架的他——直到神界發現,烏缇娜擁有了混元石。
他自然是肯為神界犧牲的,但他也清楚,當日衆神勸檀殷放棄他,一方面是忌憚混元石被魔界奪去,覆滅人神兩界,而另一方面,則是想到神界若能擁有混元石,就不必再倚靠他這個唯一的力量。
他不怕任何犧牲,對他們的決定,他坦然而從容,并無任何不快。但他也看到,在烏缇娜眼中,沒有誰是純粹的“力量”。
螢是小小幽魂,她利用她的特殊能力,也一次次保護她不受危險波及,甚至為此不顧自身性命……伽美洛手中的虎符,能令她如虎添翼,她卻用一個耳光斷然拒絕,甚至能站在伽美洛麾下炎魔軍的立場,怒斥她的棄義之舉……
一萬年來與魔界難解難分的糾葛,讓沐風再清楚不過,魔界是毫無情義可言的地方。所有魔徒不過魔聖手中的棋子,想要多少便有多少,能用即用,用壞即棄。所有的主領使對待下屬便也上行下效,甚至更為嚴苛,戰場失利,班師回朝後即步死路者比比皆是。魔族中人,無所謂憐憫與不忍,無所謂喜樂與傷悲,更無所謂對生命的尊重。他們所以所向披靡,大煞四方的,就是無情無義與嗜血殘忍的本性。
但烏缇娜卻在靈魂深處留存了一份近乎本能的情與義。這使她在魔界殘酷的暗夜中,明亮如星。這星光,能突破她嗜血殘暴的魔性,照耀與她接近的人,融化他們曾經堅不可摧的麻木不仁。水魔軍如是,伽美洛亦如是。
甚至,這光芒一直照進他這個神明的眼底,在他眼中生長發芽,最終發酵成一份他無法回避的情意。
三界中,隻有他能夠看見這一縷光輝,如今也隻有他知曉,她之所以有星辰之輝,是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徹頭徹尾的魔。
蘆葦蕩一戰,他親眼見識了她的義薄雲天,卻也眼睜睜看着她被衆神齊力重傷,更在救下她後,看到了她千瘡百孔的傷痕,知曉她受過怎樣慘絕人寰的酷刑。
其實他很清楚,太多大道理不過掩飾,掩飾他對她産生的強烈保護欲。他救她,一半是為她的情義打動,另一半,便是受這保護欲驅使。二者難解難分,竟使他忘了這個女人是他半生的宿敵,竟使他不顧危險隻身入魔界,甚至為救她被魇山冰髓的法咒所傷……
但是他的保護欲,卻刺激烏缇娜拼命逃離他。
他看着她在夜裡飛奔,終于意識到,這個女人将自己的尊嚴,與他的保護,徹底對立。
她心底,是不是永遠不會為他留一個角落?她是否永遠也不會觸碰男女之情?甚至,她是否真正意識到她是女人?
此刻的他坐在田埂上,螢搖了搖他的手臂,将他的思緒從遙遠的天邊拉回。她道:“我有些想她了,能讓我看看她嗎?”
沐風柔聲道:“現在可以,她正和兩個人待在一塊兒,想來不是什麼私密的場合。”他收斂法力,将心目與雙眼聯通,陸家的院落便映于空中。
夕陽照着陸家院前的雪地,将白色的雪灑上一層閃亮的金。
于氏在院子裡收着晾曬的衣物,陸苑蹲在地上玩弄積雪,烏缇娜站在一旁,遙望夕照。
“姐姐,姐姐……”陸苑站起,拉過烏缇娜要她與她一同蹲下,看着她玩雪。
烏缇娜不習慣這樣的稱呼,無奈地笑笑,看她把地上的雪和泥鼓搗到一塊兒,似和面般百般揉搓,捏出一個餅狀物,拍拍打打,遞與她。
“做什麼?”烏缇娜不明所以。
陸苑将那餅狀物怼到她唇上,怼得她嘴邊沾滿泥土和冰渣。
她哭笑不得,隻好接過那塊餅。但陸苑仍不放過她,滿眼期待地等她将餅塞進嘴裡。
她在刀尖上翻滾了一萬年,也沒犯過這樣的難。正想着怎麼讓這事兒就這麼過去,忽聞空中鴻雁聲聲。
烏缇娜眉毛一擡:“你想吃肉嗎?”
陸苑聽懂這話,兩眼放光,完全忘了手上的事。
烏缇娜随手撿了個石子,奮力躍起,動勢既生,右臂已蓄勢待發。待雙足離地,右臂同時向上揮出。手腳雙力加持,那石子如脫弦的疾矢,嗖地直沖雲霄。
烏缇娜閉眼,聽得雲端一聲驚鴻哀鳴,便睜眼往南移了三步站定,不到片刻,一隻大雁就重重地砸進她面前地上的雪裡!
“姑娘!你可真有本事!”于氏驚喜地跑過來,抓住那隻大雁的爪子倒提起來,扒拉着它的羽毛反複查看,歡喜非常:“這隻野雁能吃上好幾日呢!咱們苑兒能有幾日不必再餓肚子了!姑娘你可太有本事了!你簡直是咱家的福星!”
陸苑歡騰地圍着母親手裡的大鳥又叫又跳。
“何事如此高興啊,苑兒?”陸春滿面春風地從籬笆牆外走進院子,陸遠緊随他身後,同樣笑臉盈盈。
陸苑飛奔過去跳進他的懷抱,“爹爹!”
陸春将她抱起,又放下,“苑兒長大喽!爹爹抱不動啦!”
陸苑指着于氏手中的大雁,笑嘻嘻道:“爹爹,今天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