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嘩嘩流向天邊,它在山谷間咆哮,也在河床上嗚咽。它沖刷過最鋒利的石頭,鳴澗之聲卻淹沒在滂沱暴雨中。
烏缇娜沒入深深的河水中,随水遠去,轉眼消失。沐風随她一路漂流,突然發力,于水中造出一個風障,将她攔截于水流之中。
他随水流漂到她身邊,抱過她沖天而起,穩穩落在岸上。
他渾身濕透,烏缇娜枕在他臂彎中,同樣濕透全身。
“烏缇娜,烏缇娜……”沐風輕拍她的臉頰,将她喚醒。
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推開他,獨自枯坐。
她推開他的手壓及他胸口的患處,他驟然劇痛,不由得捂住傷口,彎腰蹙眉。
“你怎麼了?”烏缇娜還能注意到他的不對勁。
“這話應該問你。”沐風道,“我認識你一萬年,竟不知你會尋死?!”
烏缇娜淡淡一笑:“我是水魔,若要尋死,也當投火,而非投水。”
“那你是為何……?”
“我想回到水中……希冀水能恢複我的法力……你要嘲笑便嘲笑吧……連我自己都想笑我自己……”她垂着頭,水從發間連珠滴落,失魂落魄。
她從來不是個沖動的人,方才卻毫無理智地跳入水中。失去法力對她的打擊,一時竟摧毀了她全部的精神。
沐風看着她無神的雙眼,那眼中一無所有,連冰冷都無影無蹤。藍色的瞳眸卻如無邊的黑夜,不見一顆微光的星子。
所謂絕望,莫過于此。
他歎了口氣,終于還是想給她微薄的希望,“好吧,我告訴你……你的法力或許不是潰散,而是閉鎖于混元石中。但如何恢複,我也不知……”
烏缇娜眼中閃現星點火花,可又疑道:“你如何得知?”
“我的猜測。你昏迷了十日卻沒斷氣。若是法力潰散,隻怕早就沒命了……”
“那你為何要對我隐瞞?”
“若我的猜測有誤,豈非給你無謂的希望?”沐風的勸慰隻能言盡于此。烏缇娜是個疑心深重的人,蛛絲馬迹都能令她管中窺豹。他去過魔界的事,他知道她真正來曆的事,隻要露出一點苗頭,她就能推出個大概。
若她此時知道她的真相,知道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供人利用,并最終造成她現在的痛苦,隻怕摧毀的,就不僅僅是她一時的精神。那之後脫胎而出的,會是怎樣一個血淋淋的烏缇娜,他不敢想象。
他們回到竹屋時,螢已沿着河岸尋了許久,見他二人回來,她這隻熱鍋上螞蟻才從鍋裡解脫。
見烏缇娜回到房中,沐風放松了精神,隻覺頭暈目眩。在剩下的兩間屋子裡随意挑了第三間,他跌跌撞撞地開門進去,也不顧一身淋漓滴答,便徑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螢來到烏缇娜房中,端入一盆熱水,一條棉巾和一套幹淨的衣衫,與她之前端來的藥和紗布一同放在桌上。烏缇娜坐在桌邊,看着那四個琉璃瓶,久久不語。
一切就緒,她捧着棉巾來到烏缇娜跟前,蹲下道:“師父,我幫你擦幹身上的水,再替你換藥吧。”
烏缇娜沒有反應,螢伸手向她的衣帶而去,卻被她一把抓住。
“我自己來。”烏缇娜的眼神從那四瓶藥上挪開,移到螢的臉上,“我醒來時,身上已經纏着紗布。是誰替我包紮的?”
螢笑道:“那自然是我。”
“那這些藥呢?從何而來?”
“是......沐風在他自己的住處,就常備的藥......”螢不敢看她的眼睛,卻也不敢移開眼神,她怕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會讓烏缇娜看穿她的謊言。
烏缇娜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伸手随意取過一個琉璃瓶,拔出瓶塞,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塞回瓶塞,道:“常備的藥?備了多久?為何這瓶中,洛草的味道如此濃烈?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是随時間流逝,氣味也逐漸消散的,浸透藥水的仙草。從入藥到氣味消失,不過二十日。沐風來人間已經多久?”
螢瞠目結舌。
烏缇娜又道:“沐風是風神,并不精通醫理。我的身體我很清楚,那種傷勢他是束手無策的。我說過,你不擅說謊,就不要自作聰明。”
螢跌坐地上。在烏缇娜面前,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透明的,完全遮不住真相。
烏缇娜卻将她扶起,眼中流動着一抹柔色,輕蹙眉頭,道:“螢......我知道你對我說謊并非是想害我。但你是我現在唯一的部下,若連你都不說實話,那我在這三界之中,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螢在她的眼神之下,心如針紮。她一世冷若冰霜,從未對她說過這樣的軟話。如今這般,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是脆弱。從前,脆弱何曾與她沾得上邊?她受再重的傷,也遠不及失去法力帶給她的打擊,來得沉重。
“是琉璃……”螢隻能開口,嗫嚅着道,“是沐風去請了司醫女神琉璃,來為你醫治的。”
“果然,果然……”烏缇娜扶着額頭,道,“上次醒來雖隻有須臾片刻,但我記得那地方與這裡絕不一樣……若不是後來有人追擊,你們何至于帶着我東躲西藏……如今想來,是琉璃在為我醫治後,就叫人來抓我了,對吧?”
螢苦澀地笑笑:“什麼都瞞不過師父的眼睛……”
烏缇娜青筋暴起,十指插\入發中,緊緊抱着頭,“那麼……我後背上有什麼,不止你見過,琉璃也見過。她見過,也就等于沐風見過……他們不會不知道那是什麼……”
螢扶住她的肩膀,道:“師父,當時事急從權。且我和琉璃都是女子,沐風……也并非心術不正之人……”
“我并非在意男女之嫌……我隻是……”烏缇娜抱着頭,渾身顫抖,“我隻是覺得狼狽……狼狽不堪!!!”
“師父,師父……”螢潸然淚下,輕聲道,“無論如何……沐風……他總是珍視你的!”
烏缇娜仍埋頭于十指之中,聲音無力而沙啞:“你在說什麼……”
“我問過他為何要救你,他說他希望你能活下去,說你不隻一條路可以走。如果你不信他說的話,那就信他做的事吧。琉璃隻是治好了你的皮肉傷,無法将你從昏迷中喚醒。沐風他為了能讓你醒來,受了重傷……”
烏缇娜從十指中擡起頭,眼中有了微弱的精神,“怎麼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他說要出趟遠門,回來時我們就遭遇了神兵神将,他帶我們逃到這裡。我造出這房子後,他就在這間屋子裡給你施法。我聽到奇怪的響聲開門進去時……他胸膛上紮着一支冰刃。等到施法結束我再進去,他身上的冰刃就變成了五支……”
烏缇娜的心神被這一連串話徹底喚醒。她閉目凝神,片刻後終于确定,“他解開了魇山冰髓的封印!他是怎麼做到的?!”
“師父,我真的不知……”
“你自然不可能知道。他有意要連你都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