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中,天地蕭索,無聲無息。
滿天滿地的灰影倒映在烏缇娜的雙瞳中,熟悉又陌生。她似被這景象死死鉗住,一時間動彈不得。
忽然,希苑抖出一柄亮劍,猝不及防地向烏缇娜狠狠刺去。
烏缇娜終于還是及時“醒來”,卻已失去了閃避的最佳時機,雖躲過了緻命一擊,卻免不了被劍鋒劃傷左肩。
希苑泣不成聲:“魔主......魔主......”
烏缇娜捂着流血的肩膀,鎮定下來,輕聲道:“你們被人控制了,對不對?”
希苑點點頭,又舉起了劍,帶着滿面淚流向烏缇娜砍去。
烏缇娜掃過甯波槍,欲打掉她的劍,卻不想那劍也似魂靈般不可捉摸,槍身穿透劍身,打了個空。烏缇娜急急後翻幾個筋鬥,将将避開她的劍招,而灰壓壓的幽魂大軍,已劍拔弩張地向她襲來。
在一群沒有實體的遊魂面前,任何攻擊都将撲空,但他們的進攻卻能奏效,加上神魔大軍火上澆油的攻擊,将烏缇娜拖入了相當被動的境地,在刀光劍影中一路躲避一路逃。
魔界最強的水魔軍,哪一次出戰不是意氣風發,威震八方。他們從未打過這樣的仗,所有人神色悲傷,如提線木偶般施法、揮劍、開弓......多少招數烏缇娜都熟悉得很,因為那都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昔日操練時辛苦卻愉悅的共同記憶在來來回回的斧钺聲中割裂着每個人的心。
此時希苑注意到,烏缇娜并非束手無策,她逃避的路徑,一點點移向魔界的方陣。終于在他們第十次群攻之時,她一個巧妙的仰面下腰,讓希苑手中的冰煉飛刀從她鼻尖擦過,貫穿多恩的喉嚨!
烏缇娜不停不息,雙掌向上擡升,大地震顫,一樁樁冰柱拔地而起,頂天立地。冰柱之間冰晶随彩光流動,是為結界,将她和水魔軍一同隔離于神魔大軍的包圍之外。
多恩倒下時,希苑露出久違的笑容,恢複了花容月貌。
但這笑容轉瞬又被辛酸融化,她對烏缇娜跪下,流淚呢喃:“魔主......”
烏缇娜下意識要扶起她,雙手卻穿過了她的雙臂。她一轉頭,見衆魔軍皆跪地不起。
她顫聲道:“起來。”
衆魂靈不為所動。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突然洪亮而嚴肅:“我最後一次,以水魔主領使之名命令你們,站起來!”
水魔軍們立時齊刷刷站起立定,收整武器,瞬時豎于胸前。其聲如洪,齊整而雄渾;其姿如樹,筆挺而英武。
在場神魔皆為之震撼,水魔烏缇娜麾下水魔軍之威凜,名不虛傳。
希苑似乎還想同烏缇娜說些什麼,卻突感心髒一震,恐慌再次漫上花容,“魔主!多恩的法術并未失效!你要當心!”
烏缇娜一驚,又迅速藏起神色,轉頭對水魔軍溫柔一笑:“莫要慌張。我已想到如何處理。爾等寬心,我會給你們……一個安甯的結局。”
螢從未見過烏缇娜這樣的笑顔。烏缇娜的笑,永遠帶着或嘲或譏或輕蔑或陰森的色彩。這一度的溫柔似水,令她驚奇的同時,也感到了長久以來對烏缇娜的恐懼,似有消融之勢。
隻有沐風,從烏缇娜這樣的神情中,看出了一種悲壯。她似在告别,又似在預言,預言她即将赴身一場慘烈的戰鬥。
不出所料,水魔軍再度被控制,這一次,他們的進攻更為密集,烏缇娜再想禍水東引,卻已尋不到機會。
“哈哈哈……你以為殺了多恩,這‘凝魂作傀’的術法就會中止?”維絡的大笑在厮殺聲中肆意放浪,“我告訴你,多恩已是魔界最好的魇術師。他能将魂魄凝聚、塑形,縱如傀儡。這三百水魔軍,是他從你那破敗的瀚瀾宮中精挑細選的猛将。即使他身死,他們也永無自由!隻要你不死,他們絕不會停止行動!”
“你利用水魔軍的魂魄來激怒我,實在失智!”烏缇娜一面應戰,一面怒斥:“我本想留你一命,換一個真相。但如今,你必死無疑!”
“待你活着離開這裡,再跟我大言不慚罷!”維絡尚未說完,水魔軍萬箭齊發。烏缇娜在前方的厮殺中左閃右避,仍要費盡心力,設法躲開後方飛來的利箭。
終于,在躲過一大片箭雨之後,她被逼到了一處土丘前,退無可退,被三支箭洞穿了身體。
三支箭,一支中右肩,一支中左脅,一支正中腹部,皆一中即隐沒不見。
而此刻,一個水魔軍手中的長戟又已逼近她的咽喉,她急急側身,長戟從她右側鎖骨下刺入。
她噴出一口血,冷汗淋漓,卻一咬牙,笑了:“我認得你………你這戟上的功夫是我教的,看來你……你已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那人是個九尺大漢,此時已哭得不能自已,卻無法停下手中刺向烏缇娜的戟。
她面前,衆魂靈已哭聲四起。
好在箭已停發,烏缇娜拖着劇痛的身軀,勉強躲過這一招,厲聲暴喝:“不許哭!”
她這一躲,再支撐不住,跌倒地上。又一吼,幾處傷口一齊裂開,疼得她緊蹙雙眉。
但同時,她驟然倒下,那長戟戰士也反應不及,一個趔趄,摔在那土丘上。
趁他摔倒的空隙,烏缇娜手心煥發紅光,紅光又聚合成一條長長的繩。她奮力一甩,那紅光的繩索向着長戟戰士飛去,将他五花大綁。
烏缇娜以手拍地,騰飛空中。紅光化作繩索,一條接着一條從她手心噴薄而出,似夜裡的流星雨爆發,準确命中每一個水魔軍,将其捆縛在地。其速之疾,隻在一念之間,足以中斷他們的進攻。
陣陣歡呼遍地升起,來自蘆葦叢中動彈不得的三百水魔軍。
烏缇娜雪白的戰袍已被染紅四處。擦傷的左肩血流不止,順着手臂淋漓而下。她收了法力,紅光褪去之後,才見左手似從血水中撈出一般。
希苑擡頭看着冰柱間的光影,已薄如蟬翼,敵人要破開不過時間問題。他們的魔主若非重傷,絕不可能無力維持結界。
希苑大聲呼喚:“魔主!别管我們了!快撤退!留得青山在!”
“我沒事。”烏缇娜捂着右肩的傷處,一點點喘\勻氣息,“但我無法将你們送回魔界了......隻好委屈你們,在人間的海底将就将就......好在此處有湖,可借水道送你們去......”
她疲憊地笑着,臉上全無血色。地上的魂靈都閃着淚光,卻咬牙壓住哭聲——他們仍記得在魔界時,魔主下過的命令:任何情況下,水魔流血不流淚。
烏缇娜閉上眼睛,屏息凝神,雙手合十,再分開,湖水已倒流至結界中,化作一塊巨大如山的水幕。她并指向前一點,在水幕上點開一個圓,圓中,正是人間某處深海之底。
整個湖面已成為碩大無朋的漩渦,正洶湧地旋轉于天地之間,似大地長出的眼睛。
火神炎融看出這漩渦有蹊跷,欲前去破壞,卻被水神淩清攔住。
“别去!”淩清道,“結界中的水幕不過一個通道,那漩渦才是是封印術本身,一旦靠近,就會被吸入海底封印。”
一切就緒。烏缇娜垂下手,默默須臾,終于道:“我很抱歉。”
水魔軍将士齊齊擡頭望向她。
“那時候......我無力保你們一命。而如今,我也不知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許,如果我在被抓走的第一天就遭處決,你們就不會有今天了......”
“不,魔主!”希苑擡頭,展笑寬慰道,“對我們行刑的人,曾一度不敢動手。他們始終忌憚您,怕您東山再起時不會放過他們。直到第二日,他們的主子維絡親自來督刑,他們才敢動手。但我們都知道,他們畏縮了多久,維絡也就折磨了您多久。所以,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我們延遲了一日的死期。”她頓了頓,突然大聲呼号:“三界萬靈!水為至韌!無堅不摧!無往不勝!”
衆魂靈振聲齊呼:“三界萬靈!水為至韌!無堅不摧!無往不勝!”
這是瀚瀾宮水魔軍出征時的口号,層層疊疊,此起彼伏。其雄壯之勢似萬人行軍,悲壯之情令萬古同秋。神族已有人不禁動容。
烏缇娜在這不斷不絕的震天怒吼中,施法托起一個個輕飄飄的魂靈,往水幕中渡去。
随着魂靈一個接着一個被封印,那響徹雲際的吼聲,音量漸漸變小。最後一個被渡入水幕的魂靈,正是希苑,她未放棄呼号,一直到半身沒入水幕中央的圓圈中,她孤單卻氣勢依舊的喊聲仍回蕩在風中。
隻剩頭顱在外時,她終于停止呼号,留下最美的笑容向着烏缇娜,和一句逐漸消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