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政王府上下已亂成一團。甯遠閣已變作成山的焦炭,小厮們提着水桶進進出出,撲滅殘餘的火苗。所有人驚魂未定,隻有一個管家焦頭爛額地指揮着一切。甯遠閣後院外的廂房所幸無恙,大夫和男仆腳步匆匆,從一扇把守着兩個持劍大漢的房門裡忙進忙出。
那扇門裡,是一間陳設雅緻的卧室,東面的窗戶下,一張軟榻鋪着繡工精絕的綢褥,金色的絲線閃閃發亮,照在襄政王灰白的臉上。他死一般躺在這張榻上,凹陷的臉頰和高聳的顴骨講述着他與病魔的搏鬥,而微動的眼皮則宣告了他的勝利。
他朦朦胧胧看見榻前圍了一圈的人。他的夫人柳氏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想來她定是日夜以淚洗面,臉頰瘦了一圈,雙眼卻腫得像胡桃。
“夫人......”李淵緩慢地呼吸,一字字道:“辛苦......你......了......”
柳氏聽聞此言淚雨滂沱,哭得不能自已。李淵吃力地,在仆人的攙扶下起身,微笑着摟住柳氏佝偻的身軀,一隻手在她背後輕輕拍打着。“沒事了,沒事了......”他柔聲安慰。
柳氏再也忍不住,失聲道:“相公......潭兒......潭兒他......”
李秋潭躺在冰棺中,脖子上的血痕還未幹。
“少爺......是被歹徒一劍封喉而死的......”管家已泣不成聲,李淵卻面無表情,在柳氏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向冰棺,每走一步,都似有千刀萬剮在心間,走到冰棺旁,他雙腿像灌了鉛,再也挪不動一步。
他的兒子李秋潭有着京城裡無人能及的英俊容貌,和皇城之外無人能及的身世。他從小就受到最好的教育,習得一身精絕武藝和滿腹滔滔經綸。大安朝,晖烈城,皇宗貴子李秋潭的名号,無人不仰慕。李淵驕傲的,從來不是他身經百戰的閱曆,不是他皇叔的身份,不是有争奪皇位之力,而是他的獨子李秋潭。李淵痛的,是他唯一的繼承之人,他最親最疼的骨肉,不是在外風采奕奕的皇宗貴子,不是那些身外虛名。
“是誰......?”李淵全身顫抖着,吐出這兩個字。
“歹徒已被燒死,面目全非。”管家道。
李淵雙目圓睜,提起全部的氣力,沉聲道:“死要見屍!”
焦屍被安放在露天的木棚子裡,不要說面目全非,這具屍體已幾乎被燒成了枯骨。
李淵好容易勸服悲憤的柳氏,讓仆人帶她回寝閣。自己和管家走進棚子裡。
“就是他?”李淵問。
“正是。士兵們堵住他的去路,他逃進了火海中,滅火後,士兵們從廢墟中找到了這具焦屍。”管家答。
“燒得連男女都看不出。這也太蹊跷了些。”李淵一面喃喃自語,一面看見焦屍的腋下夾着些灰燼。他拔下頭上的簪子,将那些灰燼撥出。黑色的粉末中,夾着一根豬毛長短的絨絲。就是這極小極小的絨絲,令李淵精神振奮。“絡金絲!”
“一寸絡絲千金纏”。絡金絲由細得看不清的棉線纏着一節節細短的銅絲制成,其大小與普通棉線無異,但其韌性強度,都足以制成最柔軟又最堅固的铠甲。但也因其工藝繁複、造價奇高,曆來隻供應給皇城禁衛軍,且隻有近身保衛陛下的高級将領才有資格擁有。
管家聽完冷汗浃背:“老爺......您是說......?”
“在我的酒中下毒,殺死秋潭的,是陛下派來的人,且必定還活着,此人隻是替死鬼罷了......”李淵目光如炬:“龍織月叛變背後的人,怕是又出現了......”
烏缇娜站在甯遠閣的廢墟中。昨日火起之時,她已将李秋潭斃命,引誘士兵追到這裡,在火海的遮掩中留下一個替死鬼。沒有人知道,那替死鬼連人都不是,隻是螢練習流星錘時,殺死的一隻豹子。她突然問自己,為什麼不讓螢動手殺人?當時那種情況,居然要如此麻煩,留下一個不甚完美的“證據”,隻是為了不讓她動手殺人。她既是自己的手下,為何殺不得?她沒有答案,卻又想起魔界,想起瀚瀾宮,想起十萬水魔軍,他們每一張臉都在她眼前閃過,帶着痛苦的神色,和絕望的目光。所有恥辱冤屈和無限的怨恨,都在海底死死壓抑着,連一個氣泡,都逃逸不出。
冤魂,冤魂......螢又何嘗不是一縷冤魂?
她輕笑一聲,搖頭自語道:“縱然在人界,縱然是我,大概也做不到強人所難罷......”
招遠樓,坐落在甯遠閣東,李淵和柳氏離開臨時的病舍後,搬到了這裡,日夜凝望着西面的心碎之地。
月如鈎。李淵挑燈撫劍,這柄“軒轅劍”随了他半生,依舊寒光逼人,銳利不減當年。劍通人性,久經沙場,浸漬人血的劍更甚。今夜的軒轅劍,出鞘時分,劍鳴凄厲。西窗外,甯遠閣的殘垣斷壁倒映在它光滑的劍身上,恍惚間,李淵似從那倒影中看見了李秋潭的模樣。那張俊朗英氣的臉龐和李淵腦海中他兒時的模樣重疊交錯,絞纏着李淵的靈魂,令他肝腸寸斷。一滴老淚落在軒轅劍上,泛着月光滑落。人落淚,劍亦落淚。
目兵的營房内,烏缇娜走出房門,沐浴着皎潔的月光,月行雲中暗夜時,她的身影飄渺無蹤。
士兵們腳步匆匆,奔行于寂無人聲的街道上,疾疾而行卻不留下任何聲響。不到一個時辰,十個人便從城中到了郊外。李淵和兩個貼身護衛已在一座荒墳旁等着。三個士兵一同掘土,兩三下便開啟墓穴,打開棺椁。棺椁内别無他物,隻有一個五寸見方的銅匣子,紅色的光從匣子的邊緣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