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的陽光灑滿大地。天霁山中的人們發現,他們已經自由了。
龍織月罕見地沒有氣急敗壞,因為她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寒冰玉,終于到了她手中。
美玉無瑕,一如數月之前她所見。
她永生難忘那個清晖映雪的夜晚,她替主子完成了一次暗殺,返回的途中,天霁山雪原中,隐約有兩條拼力厮殺的人影。
她若視而不見繼續前行,數月後天霁山上的慘案也就不會發生。可她偏偏看見了,那兩個武士模樣的人,分明是在争奪一塊白瑩瑩,泛着藍光的美玉!她越看越覺得這玉石似曾相識,細細想來,那分明是妖界相傳的,可毀天滅地的寒冰玉的模樣!
龍織月看着那玉石入了迷。晶瑩剔透,藍光幽微,是寒冰亦是美玉。四邊如刃,四角銳利,是法器亦是兵刃。它消失千萬年,再度重現人間,冥冥之中,是否就是為了與她相遇?
這蘊藏着強大力量的玉石,将她的心神全部擄走,她再不見這闊野雪原,再不見這蒼茫天地,再不見這浩瀚星河......她全部的時空,都已屬于這塊玉石。
她竟不由自主,朝拼殺中的武士走去,上前了結他們的性命,動手時,眼睛仍不離那塊玉石。片刻的混亂,她一轉身的功夫,竟再不見寒冰玉的影子!待天地重歸寂靜,無邊無際的雪原上,隻剩兩具死屍,和她孤身一人。
欲望之火已經點燃,将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幾日後,她的主子給了她一箱銀票,命她到幾個江湖門派中招兵買馬。
她出門便将滿箱銀票燒成灰燼。
她恨她的主人,恨入骨髓。
一千年前,她化作人形,自由徜徉深山中,千年後,她已是那座山頭的妖王。呼風喚雨的歲月裡,她得意于占山為王的威風,卻從未想過,自己會委身于被人奴役的屈辱。
那是一種使用蠱毒的巫術。被蠱蟲侵入體内者終生不得自由,但凡言行違逆施術者意願,施術者可操縱蠱蟲齧咬宿主血肉,灼燒其五髒六腑,使其痛不欲生。若宿主拼死不從,蠱蟲甚至可強行控制其全身,直到其言行令施術者滿意為止。
龍織月都已忘了,這樣的痛苦,她曾體驗過多少遍。
她唯獨記得,那一日她是如何落入獵妖人的陷阱,蠱蟲如何灌入她口中,順喉而下,蔓延全身。
她唯獨記得,她是如何在清醒的劇痛中煎熬了七天七夜,求不到半點昏沉。
她唯獨記得,她醒來後第一眼所見,是烏壓壓的妖獸擠滿牢籠,滿地呻吟扭曲了整個時空。
她唯獨記得,那高高在上的施術者,兩鬓斑白,錦衣華服下陰冷的面孔,宣告着對他們的主宰。
他們道行千百年,為何竟被區區人類奴役?
隐忍數年,她終于發現,真正折磨他們的,并非蠱蟲,而是——混元石。
龍織月從未見過混元石真正的模樣,沒有人見過,除了那施術的主人。
但她知道,那些蠱蟲是以混元石散發出的魔力為滋養,是以才有控制妖獸的法力。
誰都沒想到,最桀骜不馴的蜘蛛精,竟比任何人都順從。
因為順從,她成了主人手下最紅的刺客。她的暗殺手段,完美得不落蛛絲馬迹,一如她恭順的表現。
她是最紅的刺客,便漸漸獲得了數量可觀的手下。
可她順從依舊,把腰折成弓狀,把頭埋進土裡,直到主人緩和了盯着她的目光……
當她擡起頭時,她挨個看着施術者給她的部下,直到看出了他們中的反骨。
後來,她遇到了寒冰玉……
彎成弓的腰,是為了藏進一把刀,埋進土的頭,是為了掩蓋滿眼的怨毒。
誰都沒想到,最桀骜不馴的蜘蛛精,其實從未被馴服過。
龍織月站在施術者府邸的大門外。看着牌匾上“襄政王府”的鎏金大字。
她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數十年,襄政王的白發已滿頭,她的恭敬順從也做到了頭。
她是奉命搜羅兵馬去了,但卻不是用錢,而是用一個巨大的結界,讓整個江湖為她尋找最強的兵器。
午後的陽光令人懶散,正是王府戒備最弱的時候。
此刻她的部下定然已暗殺了看守,正從地牢悄然走上地面。隻等号響,她手中的最強兵器,就要将整個王府化作人間地獄。
其他妖獸定然不知,他們竟還能有奪回自由的一天。
襄政王定然不知,身為人類,可以無力到什麼地步……
天霁山。
遼闊的原野上,螢禹禹獨行。
她不知走到了何處,想想将來,這片刻的自由當是珍貴的。
此時一個青色的人影從遠處走來。
片刻的自由到了頭。
烏缇娜筆挺地立在風中,衣飾整齊不染纖塵。似乎她和龍織月的最後一戰從未打過。
“你赢了?”螢問。
“在她看來,并沒有。”
“可你明明能赢。”
“打赢了又如何?又要令她沒完沒了地找我算賬麼?她是我的棋子,我又不能殺了她。”
螢瞪大了眼睛:“龍織月是你的棋子?她怎會是你的棋子?!”
烏缇娜伸指在雪地上一點,化出一片積水,水面上倒映出的,正是襄政王府。
龍織月已等了許久,卻仍未聞号響。她隐隐覺得不對。
正待沖入門内,卻見門突然打開,她的部下黑壓壓湧出府門。
她怒上心頭:“你們出來作甚!”
她的部下沒有回答,竟齊刷刷跪下。
她這才看清,她的部下是被人綁着押出府門的。
押着他們的人,是王府的府兵。
府兵後,一個老者滿頭銀發,卻腰闆筆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寫滿威嚴。他雙眉飛揚,勾勒出一生的雷厲風行;雙目深邃,訴說着曆經的滄海桑田。他默然不語,波瀾不驚。可龍織月知道,這才是他最令人畏懼的時候。
他就是襄政之王李淵,為大安朝打下半壁江山的先帝皇子,當朝皇帝的皇叔。
此刻他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龍織月,一如死神的注視。
龍織月竟說不出半個字,豆大的汗珠沁出額頭,口幹舌燥。
妖群中,終于有人回答她無聲的發問:“我們剛要動手,就發現地牢裡的看守皆已倒下。接着灰麟就出現告訴我們,起事已經完成,我們隻要離開王府即可。可我們還沒出地牢,看守們竟全都醒來……”
灰麟臉色已青:“我一直都在主上身邊,如何能夠分身有術?!”
龍織月厲聲道:“他定是被人冒充了!你們難道連辨别氣息都不會麼?!
“牢中妖獸衆多,我們辨别不出氣息有異……”
“是誰……是誰——!!!”龍織月失去理智,沖入妖群中怒吼:“是誰把起事之事告訴他人!是誰要背叛我——!”
“沒有人要背叛你。”一個雄渾的聲音,充滿不容否定的威力,似乎從天上傳來。隻聽襄政王道:“首先行背叛之事的,是你。”
“我背叛了你又如何?!”龍織月截口怒喝,挺身正視,眼中不再有絲毫畏懼,僅剩怨毒和憎恨:“我修行千年,也曾叱咤風雲。李淵,一千年前你在哪裡?若沒有混元石,你手中還有什麼?你拿什麼跟我們抗衡?我們當中随便一人都可以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弄死你!憑什麼要被你擺布?!”
“憑什麼?我告訴你憑什麼。”李淵一字一頓道:“就憑我手中有混元石。
這個世界沒有如果,先皇賜我混元石,是我的命運;而做混元蠱的宿主,則是你們的命運。就像我無法擺脫和皇上終有一戰的命運一樣,你們也無法逃離與混元石糾纏一生的命運!”
龍織月笑了,笑得那麼陰鸷:“我們能不能逃離,可不是由你說了算!”她長袖一抖,亮出寒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