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裴薇已經應激了。她出生在書香世家,是裴老爺子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她所處的環境,所受的教育,都讓她這一生以出嫁從夫為唯一準則。但她的丈夫把她賣了,讓她受到了非人的折辱,這對裴薇而言,是天塌了。
宋樂珩這會兒方知,支線獎勵的那本中老年心理輔導,其實是讓她去輔導裴薇……
她怕裴薇想不開,既然裴薇不願見到家裡人,那便讓她睹物思人,興許能有所顧念。裴老爺子也沒有多問宋樂珩要書的緣由,隻囑咐了小厮去書房拿,自己則和宋樂珩坐在花園的亭子裡煮茶。
茶煮好的時候,宋樂珩正在神遊天外,裴老爺子咳了一聲沒喚回她的注意力,又接連猛咳了好幾下。宋樂珩一回過神,就見裴煥險些咳得岔了氣。她急忙給裴煥拍背,裴煥則是橫眉豎眼地瞪着她,道:“茶煮好了!”
“哦。”宋樂珩應了一嗓子,等裴煥止住咳,方拎起爐子上的茶壺先給這老爺子斟好茶,又被自己倒了一杯,坐下來喝茶解着乏。
裴煥拿着茶盞沒喝,似是斟酌了須臾,又把茶盞放下,問道:“今早我在宅子門口看到有馬車印子,繞了一圈就走了,是你和那溫小子的車嗎?”
宋樂珩喝茶的動作一頓,點了點頭:“嗯,昨個夜裡原本到家了,後來想到還有些事,便急着去處理了。”
“半夜三更的,能有什麼事?”
“是邕州那邊,怕宋含章夜襲。”
“哦。”裴煥有些失神,過了好一會兒,又道:“聽說你們昨夜去那個白蓮教,救出了不少女子。”
他的話隻說到這,沒問最想知道的問題。
宋樂珩稍作沉默,垂着眼道:“是啊。娘親的下落我還在查,您放寬心,她會回來的。”
“是嗎……會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正值小厮抱着好幾本書走進亭子,裴煥見了突然站起來,迎上去翻了翻小厮拿的幾本書,不滿道:“不要這幾本,你去,去拿我書架最上面一層中間的那些書,有十來本,都是經典名篇……算了,我自己去,你不知道該拿哪些。”
裴煥說着,接過書就往書房走。小老頭像忽然來了精神,健步如飛,走得衣袂都在飒飒翻動,小厮還得跟在他後面小跑。
“老爺,老爺您别着急!您慢慢走,别絆着诶!”
宋樂珩見裴煥進了書房,不多一會兒,就帶着小厮又折返回來。這次,小厮抱着一摞比他人還高的書,每走一步都搖搖欲墜,看得宋樂珩眉頭直跳。
“外爺,我就要幾本書,你拿這麼多幹什麼?”
“你都帶着。哦,對了,還得帶些被褥子,家裡正好有幾床被褥子,是你外婆和舅娘用新棉花彈的。天冷了,還得捎上火爐。敦子,你去多備一些炭。”
抱着書的小厮應道:“是,老爺。”
宋樂珩扶額:“外爺,你知道我要把東西拿去哪兒嗎?而且這麼多,我怎麼拿?”
“單獨裝一輛馬車。不止炭和爐子,還拿幾件新襖子,對了,你舅舅那個……”裴煥冷不丁頓了下,無奈瞪了眼宋樂珩,放低聲音道:“你上次偷你舅舅那個銅手爐,是他……咳,是他最看重的東西,他想送人的!你偷什麼不好,你偷他那個!你現在去他那兒一趟,讓他把銅手爐給你,你一塊兒捎着。琴棋筆墨也都備上,拿最好的。還有那些畫!我都收藏好些年了,全裝上馬車!讓我想想,還有什麼……”
裴溫和小厮一副忙得暈頭轉向的模樣,宋樂珩在旁邊哭笑不得。
裴煥已經猜到了。
爺孫倆誰也沒戳破裴薇回來的事實。裴煥知曉,自己這女兒吃了很多苦,需要獨自躲起來療傷,他能做的,隻是用這些東西,告知他的女兒,裴氏永遠在她身後。
宋樂珩默默看着這老爺子好像是要搬空整座大宅,大抵還需要點時間,便轉去了南苑想看看宋流景。
彼時,閣樓小築的房門緊閉,宋樂珩敲了許久,也不見宋流景應聲。她怕宋流景出事,繞了半圈繞到窗前。見窗戶沒鎖死,伸手輕輕一推,兩扇窗便打開了。
屋子裡的門窗上,都釘上了一層黑布,陽光透不進去,整間屋陷落在黑暗裡,唯有宋樂珩推開的這方寸之間,能投進一片亮堂來。
一股濃烈到馥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像是有許多香粉混雜在一起,糾纏出過于繁豔的香。
并不是那麼好聞。
宋樂珩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又往屋子裡瞅了瞅,掀開衣擺準備翻窗進去。一條腿都艱難地跨過窗框了,裡面驟然響起宋流景的聲音。
“阿姐。”
宋樂珩愣住,随即罵罵咧咧道:“你在裡面?怎麼方才不應聲?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
說完,宋樂珩就要繼續翻窗。
宋流景啞着嗓子道:“阿姐,你……你别進來。”
宋樂珩又一頓:“這又怎麼了?”
“我病了。”
“那我更得……”
“會傳染的,是風寒。你等我好一些了,再來看我。”
宋樂珩想了想,還是默默把腿收了回來,站在窗戶外道:“确定隻是風寒嗎?叫大夫來看過沒有?”
宋流景嘶啞地咳了兩聲,道:“真的隻是風寒。從前在後院裡,我有什麼病,都是……都是我和娘親自己治的。我過兩日就好了。”
說到娘親二字,宋樂珩聽出了明顯的哽咽。隔了少頃,她輕聲道:“阿景,你是不是想娘親了?”
宋流景沒有應答。
宋樂珩等了良久,輕輕歎了口氣:“娘親會回來的。你先好好歇着,别讓娘親擔心。”
宋樂珩轉身離開。一窗之隔,宋流景坐在晦暗的角落裡,強迫自己看着窗框照進來的一抹強光。生理性的淚水沾上他雪白的眼睫,再自他白瓷般的臉頰上滑落。他懷裡緊緊摟着一隻已經死去的野貓,被血浸濕的皮毛底下,是在野貓骨肉裡貪婪吸食的無數蠱蟲。宋流景左手小臂的衣袖撩起,皮膚被割下了一大塊,此時那慘不忍睹的血肉上,亦爬滿了蠱蟲。
妝台底下,香粉灑落了一地,和着精緻的瓷器碎片。而除卻這一小片地方,整間屋子的地上,滿是血迹……
宋樂珩的腳步聲已經聽不到了。宋流景忽然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淚水洶湧。他捂住眼睛,卻擋不住肆意流淌的水澤。他像是處在深淵裡的獸,絕望和壓抑交織在一起,最後陷入沒有盡頭的瘋狂。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反複折磨我……我隻是……隻是想當個人而已……我沒辦法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恨我吧,讓所有人都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