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順冷冷看着他手裡的劍,走近些許,笑道:“平南王,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宋樂珩想要的是什麼,很明顯了。”
宋含章眯着眼不語。
趙順續道:“她當年初到洛城,削尖了腦袋想進枭衛。我還沒見過她這樣的女人,表面上圓滑得像一塊沒有棱角的石頭,内裡……全是尖銳的反骨和狠勁兒,什麼苦都吃,别人不啃的硬骨頭她都啃。她想要我的督主之位,蟄伏了兩年,收埋我枭衛的人心,當真就被她做成了。”
說到這,趙順頓了頓,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起來:“我陪着聖上多年,就這麼被她坑了一回,我就成了庶人,被流放出宮。這些年,我花了好大心力才建起白蓮教。我為聖上搜羅民間美女,奇珍異寶,珍稀異獸!我白蓮教所斂之财都是軍費!我做這麼多,就是想有朝一日重獲聖寵,回到權利的中心!可宋樂珩一來,我多年的心血又白費了!”
“所以呢?”宋含章沒耐心地問。
“所以?”趙順逐步逼近宋含章,眼神像直立起來的毒蛇,朝宋含章吐着憤恨的信子:“你生了個好女兒。我不是她的對手,你也不是。你鬥不過宋樂珩,這嶺南就會易主,我不會留在這裡,坐以待斃。”
“你回洛城,就能鬥得過她?”
“我可以賭!我會禀明聖上她叛變朝廷!我對付不了她,總有人能對付她!平南王若能撐得過去,待我禀明聖上帶來援軍,或許就能助你清理門戶。若是不能……”
宋含章冷笑一聲,道:“不勞你費心。我的門戶,我自己清理。趙公公既然要走,我就不送了!”
宋含章轉身上馬,帶着府兵們離開。趙順冷眼望着那漸行漸遠的火光,諷刺道:“狂妄。老子罵歸罵,好歹有自知之明。宋含章這老東西,活不過兩天了。”
回轉淩風崖的山道上,黑甲兵正護送着馬車慢行。
車内氛圍沉重。宋樂珩和溫季禮對坐着,昏迷的裴薇就倚靠在宋樂珩的肩頭。此時裴薇已是瘦骨嶙峋,面色如紙。她的眼皮底下,挂着濃濃的淤黑,手腳也腫脹得不成樣子。
地宮二層的女子被救出來時,皆沒有穿衣物,因而宋樂珩也看到了裴薇身上那無數被淩虐過的痕迹……
就像……當年她在豹房裡看到過的女子屍體。
趙順把豹房裡的一套都用在這些被劫掠而來的女子身上。他知道怎麼磨碎她們的骨頭和傲氣,讓她們哭着屈服。
一想到這,宋樂珩就握緊了五指,咬住了後槽牙。溫季禮不大敢看裴薇,因之前他去扶宋樂珩時,也看到了裴薇不該示人的一面。雖實屬無奈,但他心中總覺有愧。
他半斂着眼目,道:“今晚救出來的姑娘,都已登記妥當了,願意回邕州的,我已告知她們明早一同入城。屆時,邕州之内,必生軒然大波。白蓮教被揭露,宋含章便一時半會兒顧不上淩風崖。”
“那些願意加入枭衛的女子,我也與她們叮囑過了,讓她們見勢煽風點火。等城中百姓對宋含章和趙順群起而攻之,我們便趁勢拿下邕州城,這一遭,必把宋含章拉下平南王的位子。”
溫季禮思量着,沒有接話。在宋樂珩的視角,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而她從始至終都是自比為水。可溫季禮的視角,是門閥,是世家,是站在階級上層的人。上位者不正,百姓則艱。越是活得困苦,心念便越是卑微。卑微到隻求活着便是,不再求其他。
譬如,正義。
白蓮教的真相,的确能燒起一把火,但這把火湮滅于何時,溫季禮沒有宋樂珩那般樂觀。他正要接上方才的話,卻見裴薇悠悠醒轉了過來。
裴薇虛弱地擡起頭,看看溫季禮,又看向身邊的宋樂珩,怔了那麼片刻,她第一反應便是輕聲呢喃:“我又做夢了……還是我已經死了……今晚的夢裡,是阿珩啊,真是……萬幸。”
裴薇笑笑,費力地擡起一隻手,撫上宋樂珩的臉頰。隻觸碰了一下,她就像承受不了擡手的重量,手要垂落下去。宋樂珩手疾眼快,一把握住裴薇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
“娘親。”
裴薇驚訝不已,緊接着,眼中便浸滿淚水:“阿珩……還會喊娘親……我好久沒有夢到過你喊娘親了。”
“不是做夢,是真的。娘親,抱歉,我回來晚了。”
裴薇霎時呆住了,目光定定落在宋樂珩的臉上。而後,便是千萬般複雜的情緒,一一自她眸中出現。
是久别再見的喜,是怪她不告而别的哀,更是重逢在這場劫難之後的悲。她實實在在沒有想過,還能再見到宋樂珩,以自己這一生最狼狽醜陋的模樣。
裴薇的嘴唇顫動着,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隻能費力地懷擁住宋樂珩,承受着渾身傷口帶來的劇痛,将下巴擱在宋樂珩的肩上,淚如雨下。
“怎麼……怎麼當時就那麼走了呢?娘親不是跟你說好,讓你在淩風崖等着,我讓舅舅送你去洛城嗎?娘親去淩風崖時,你不在,我站在空落落的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你才不告而别。”
“沒有。不是的。是我任性,沒跟您說一聲,就擅自出發了。怪我連累您和阿景了。”
裴薇默了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松開宋樂珩,稍微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臉上是淚,眼中卻有欣慰和笑意:“活着便好。這三年,你過得如何?我每日都在擔驚受怕,盼着你來信,又、又怕有來信。我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娘親放心,我一切都好。”宋樂珩沖她笑笑:“算混了一個朝廷命官來當。”
“朝廷……命官?”裴薇兩眼睜大,滿是震驚。在她從小到大的認知裡,女子就是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操持家業。當初宋樂珩要逃婚離家,她已覺得她是離經叛道了,隻盼着她脫離了平南王府的庇護,能活得順遂些。
她從沒有想過,她教出來的女兒,能一意孤行地闖入男人主宰的世界,同男人較量和厮殺。
隔了許久。
裴薇才從震驚裡回過神來,輕聲問:“是怎麼做到的?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在洛城時,有人為難你嗎?”
“沒有。隻有一些小波折罷了。”
宋樂珩隻言片語便帶過了前事。裴薇也沒有多問,握住宋樂珩的手,撫摸着她手上的繭子和紋路:“是我沒有用。若娘也能像阿珩這麼厲害,便可以為阿珩遮風擋雨了。這三年,娘又攢了一些錢,你若什麼時候不願意呆在洛城了,就拿着這些錢選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按照你的意願過這一生。”
宋樂珩心間五味雜陳。她在現實裡打小就沒有父母,能活到得癌那一天,全靠自己拼了老命。她偶爾上網,也能在許多的社交網站刷到網友吐槽父母不幹人事的,可部分時候,也能從喧嚣中窺見溫暖。有一句話,她印象十分深刻——
所有人都關心你飛得高不高,隻有媽媽,關心你飛得累不累。
原來,是這樣的感受啊。
宋樂珩鼻尖兒冷不丁一酸,低下頭吸了兩下鼻子,才問道:“娘親不怪我嗎?若非我逃婚,二房不會坐大。興許,你也不會被宋含章送進白蓮教……”
裴薇的笑容淡了下來,眼神裡藏了許多宋樂珩看不明晰的情緒,像是後悔、漠然,還有……
極緻的悲傷和心痛。
痛到有那麼一刹,她的眼角不自覺滲出水澤來。她掩飾地擦了擦,緩和了一下心緒,方握着宋樂珩的手溫柔道:“和你沒關系。自生下阿景,我注定會走到這一步的。”
“為什麼?”宋樂珩詫異擡眼,看着裴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