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沒往宋小公子身上想,一開始隻是以為,你悄然下山,當真是少年心性。事實上,應當是七日之期到了,你去确認平南王府的人有沒有漏網之魚,對嗎?”
宋流景無辜道:“你認為平南王府被滅,是我做的?我有這本事,怎會被當作糧草,送往前線?”
“遊魚困淺水,總是想遊去更深的地方。你出現在糧車上,恐怕是順勢而為罷了。”溫季禮說得雲淡風輕。此時的天光漸漸亮起,将他的眸子映得愈發黑白分明,平靜又幽深,仿佛潛着無數洶湧暗流的水淵。
“我與宋督主閑聊,方知督主和吳使君曾深入白蓮教分壇,兩人是自地下河逃出的。你若那時便尾随宋督主,必然知其危險,豈會不設法援救?所以,那時你并未跟在兩人的身後,而是直接去了平南王府。宋督主要殺劉氏之際,你是怕宋督主染蠱,才會出現引她離開,宋小公子,某說的,對不對?”
“溫軍師……很聰明啊。”宋流景的笑慢慢變了意味:“好可惜,我一向不大喜歡聰明人,除了我阿姐。”
溫季禮不知曉宋流景是如何做到的,隻見他眉頭撇下來,死氣沉沉地望着他,旋即,屋子外又出現了蠱蟲蹤迹,依然是成片成片的往屋裡爬,甚至單看數量,比剛才還要多幾倍。
溫季禮臉上也沒有什麼多餘的神色,把針包收起來,道:“看樣子,宋小公子的确不需要施針。你在想殺我時,就不考慮一下,我為何敢留下嗎?”
那些近在溫季禮腳邊的蠱蟲按照宋流景的預想,應該撕開溫季禮的皮肉,鑽進他的骨頭深處恣意地啃咬。爬滿他的整張臉,毀去他的皮相,自他的七竅入髒腑,把他的心肝脾肺腎都撕碎,攪爛,再從他的皮膚上,一寸寸鑽出來。最後,這個人将化為一灘腐朽的血水。
什麼都不會留下。
他的阿姐,也什麼都不會看到。
可那些蠱蟲,竟是停在了溫季禮的腳邊,圍成一個圈,不停打轉,獨獨不敢往溫季禮身上去。宋流景略感詫異,很快又反應過來——
難怪,方才蠱蟲都隻敢往宋樂珩身上爬。
他眯了眯眼,幽幽道:“溫軍師的身上,藏了什麼?”
“自是驅百蠱的東西。人在外行走,總得多些護身之法。”
“難怪……今日真是開眼界了。”宋流景眉峰稍稍擡高,重新笑起來。他一笑,蠱蟲便随之而退:“那現在,溫軍師準備殺我了嗎?”
溫季禮的神情裡,當真閃過一瞬間的殺意。那殺意過于凜冽,極冬裡的雪錐似的,出現在那張溫雅的臉上,本就不算和諧,是以極易讓人捕捉到。但眨眼間,冷意又散了,來得快,去得也快。
宋流景琢磨不透這裡面他轉過了多少的心思,他隻知,溫季禮這個人,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要更難參透。
溫季禮斂着眸,從容道:“宋小公子與我,若是同謀,我便無謂做多餘之事。人都有秘密,你的秘密,我無意探究,你我之間,維系平衡即可。”
“同謀?”宋流景興緻盎然:“怎麼算同謀?”
“宋督主的同謀。你認為呢?”
“這倒……的确算。”
宋流景從血漿裡起身。他腹部被劉氏刺傷的刀口還十分明顯,經血漿一泡,頗有些觸目驚心,但他似乎并不覺痛,坦然跨出木桶,拿過衣裳披上:“我不大喜歡旁人與阿姐親近,這個度,溫軍師要把握好。”
溫季禮也起了身,波瀾不興地走向門口:“這一點上,我與宋小公子,亦算同謀。”
宋流景面色微沉。
溫季禮打開房門,稍是側首道:“書裡不曾記載子母蠱有解法,宋小公子既為子蠱,那你的母親裴氏應當便是母蠱。原本有裴氏在,平南王府上下不至于死在這蠱毒中,宋含章将你母親送走,也狻是自食其果。不過,為何隻有宋含章能活下來?”
“自是他身上有我母親之物。”
“哦?”溫季禮隻覺意外。他對蠱毒的了解隻能算比尋常人稍多一些,但也說不上是精通。宋含章是留了裴薇什麼東西才能活下來,他心中略有猜測。但想來繼續追問,宋流景也不會給他答案。他沉思須臾,隻道:“照理說,宋小公子的确是……怪物。你身上的劇毒,是如何解的?母蠱……還在嗎?”
宋流景隻是笑,沒有再作答。
溫季禮也沒有再問,腳步聲很快便行遠了。
旭日破開了東方的濃雲,自窗框透落一線金輝,越是有光,宋流景臉上籠罩的晦暗便越是如濃墨般,化不開。
“娘親……她當然在了。”
客房裡。
吳柒将将從血漿裡泡完出來,正坐在桌邊神清氣爽地喝雞湯。張卓曦招呼着馮忠玉和蔣律,三人合力把木桶給擡了出去。宋樂珩則倚在門口望着小築方向。
吳柒喝完湯放下碗,咋巴着嘴走到宋樂珩身旁,輕輕戳了下宋樂珩的腦袋:“你和他才認識幾天,是要變身望夫石嗎?”
“哎什麼望夫石。”宋樂珩摸摸被吳柒戳過的地方,道:“方才發生了一點事兒,我琢磨着,我這撿來的弟弟和軍師,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兒。”
“怎麼了?他倆為你打起來了?”吳柒說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是不是跟你說過,讓你把胳膊肘收一收,别見着誰都拐一下!遲早得惹出大麻煩!去年,你撿回枭衛那小子,以為你對他有意思,結果你處了兩三天不搭理人家,人現在都在那洛城外的興龍寺蹲着,說不定早混成主持了!”
宋樂珩:“……”
“那大前年!”
吳柒掰着手指頭準備挨個數。宋樂珩一扭頭就看到溫季禮正從身後回廊走過來,像是故意放慢了步子,聽吳柒數宋樂珩的風流債。
“你從死牢裡撈出來那個,被楊徹從東夷搶回來的男的,說是要以身相許,死活要跟着你,你非讓人回東夷,好嘛,那人跳了河就飄回去了。”
宋樂珩:“……”
溫季禮越走越慢,眼神也越來越冷的樣子。
“還有那個……”
宋樂珩一把捂住吳柒的嘴,求爹爹告奶奶道:“别數了,你是我老輩子,是我祖宗,以後聽你的,都聽你的,我不拐了。”
吳柒拍開宋樂珩的手。溫季禮目不斜視,像看不到兩人似的,徑直就要走過去。宋樂珩趕緊一把拉住他,讨好笑道:“溫軍師回來了。”
吳柒正想提醒宋樂珩胳膊肘,就被宋樂珩肘擊了一下。看到宋樂珩這副色膽迷了眼的模樣,吳柒懶得開口,索性閉了嘴去。
宋樂珩這才道:“溫軍師有沒有傷着哪?阿景怎麼樣了?”
溫季禮冷着臉道:“他的情況比吳使君好,蠱蟲已經清除,不過要多休息,不宜見人。”
“哦,好,好。滿地爬的那些蠱蟲……”
“沒有頭緒。此事,恐需督主費心查明。”否則,她又要說他嫉妒吃醋!
想到這,溫季禮的臉色更幽冷了。
宋樂珩被他冷得牙關都哆嗦了一下,心知吳柒的話惹了人不悅,人又熬了一宿,幹脆先讓人緩一緩,便知情識趣道:“柒叔把宋汶夕安置在了後山一戶廢棄院落裡,我尋思她搞不好也中了蠱,打算和柒叔去看看。炖好的雞湯送你房裡了,溫軍師快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