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來找我?”
“因為我愛你。”他脫口而出。
林絮輕笑一聲,扣住賀蘭緒的肩将他撲倒在蒲團上,撩起頭發打着圈兒,一字一頓地說道:“愛?你知道什麼是愛麼?”
他凝視她的眼睛,仿若提線木偶一般,跟着她喃喃道:“你說……什麼是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林絮湊到他耳畔,左手指尖輕撫他的臉頰,後下移停在心口處,“你既說愛我,可願為我去死?”
“我願……”話未說完,賀蘭緒一個激靈,這才想起了什麼,别過臉沉默下來。
林絮看到他的反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搖頭喟歎道:“我被梵花鈴折磨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解毒之法,你卻不動于心,眼睜睜看着我受苦。”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非情之至也。原來你所謂的愛,都不過是說說的而已。”
說罷,她松開緊握着他的手,再将二人糾纏成結的衣衫扯開,起身就要走。然而就在下一瞬,賀蘭緒擡手扣住她後頸,狠狠将她按了回來。
林絮猝不及防,整個人猛地栽進他懷中,鼻尖撞上賀蘭緒的下颌,頓時一陣生疼。
香案上燭火輕動,經幡在寒風凜冽下搖曳不休,反複拂過二人交疊的身軀,旖旎生香。
賀蘭緒低下頭,先是輕撥了下那惹眼的綠墜子,後又撚住她耳珠細細摩挲,不緊不慢道:“林兒,我的心意你早就明白,還需要這般試探麼?隻不過,一條命隻能救、也隻願救一個人,我還沒有大度到……允許自己的心上人去愛别人。”
林絮聽出他話裡話外的計較,咯咯笑道:“你在吃醋?”
“不能麼?”
“非是不能,隻是你需要明白,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是什麼。”林絮雙手揪住他衣領,徐徐說道,“其實……當你知道我與别人在一處時,心裡松了一口氣吧?”
“什麼?”
“你身為北羌族人,與我性情殊異,又欠命債,萬般不合适卻還是走到了一起。如今出現了一個與我更為相配的同路人,你反倒能夠松下一口氣,可以放下那蠢蠢欲動的愧疚和自卑,來肆意地愛我、恨我、占有我了,不是嗎?”
她一面說着,一面伸出手順着他腰腹滑下,往更深處探去:“若你真的毫無這種想法,怎麼會輕易接受燕無涯說的話?”
“承認吧,這才是你心底最深的渴望。”
是這樣嗎?他自以為全心全意愛她,卻又在其中夾雜了如此多不堪的想法嗎?
他們之間有如此多的阻礙,不忍回首的過往、無所期盼的未來……
北羌族害了她一生,害了那麼多人,自己身上流着這樣罪惡的鮮血,根本就配不上她。
可是他生來便是如此,難道這是他想要的嗎!為什麼他僅僅隻是存在着,便成為了所有人的威脅?就連心愛之人也要棄他而去。
沒有人來問他願不願意,都想來取他的性命,哈哈哈……到底是他本不應該出生在這世上,還是這些視奪他人性命,輕易如探囊取物的人不配活着?
賀蘭緒心頭巨震,腦中是天人交戰、方生方死,一顆心寒若堕冰窖,身體又灼熱如火烤,不受控制地起着陣陣難耐的酥麻。他急喘了一口氣,拼盡全力推開她,大喊道:“我沒有!我……”
話音未落,隻見林絮被他推倒後,旋身躍起,竟借力浮在了半空中。她腳下彩雲現出,厚重的長襖層層裂開,化成縷縷輕盈飄逸的絲縧,似雲霧般纏繞周身。
石青藤蔓抽出嫩芽,以一種極為優雅的方式纏上女子的身軀,盡頭是紅焰焰的火,驕傲地遊動在她身側。林絮發髻高聳,頸間多重珠璎珞燦似星河,玉白雙臂箍了金钏玉镯,随着她擡手的動作發出陣陣脆響。
與此同時,梁上佛鈴震動,塔内誦經聲起。九層塔的佛像齊齊低頭,雙手合十,無奈又悲憫地念着往生之咒。
這,這是……
賀蘭緒看到這一幕,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忽又聽得“砰砰”數聲,隻見四面木門被狂風掀開,黃沙咆哮着沖進寶塔。遠處,一輪血月倒挂在藍得發紫的夜空中,月影滂沱,淋下的血雨将整片沙漠染成了猩紅色。
“汝可知罪?”林絮蓦然開口,聲音泠泠如戛玉敲冰,伴着回音飄蕩在大殿裡。她身後,巨佛緩緩睜眼,周身金片斑駁,指尖拈花含苞正放,散出點點金光。
聽到這句質問,賀蘭緒心頭湧起一陣委屈,怔怔地凝視着她的眼,澀然道:“我……”
忽然,一顆淚水掉了下來。隻聽佛沉沉歎息了一聲,垂眸泣淚道:“汝之罪為何,還不明白嗎?”
我……我有何罪?還未等賀蘭緒悲号出聲,他身下突然出現了一扇巨大的銅門,竟與他在胡彌所見一模一樣!
凄厲的鬼哭聲從地下傳來,一波波沖擊着他的耳膜。賀蘭緒意識到了什麼,臉色瞬間慘白,急忙撐起身子準備逃跑。然而下一瞬,銅門大開,深不見底的黑暗瞬間将他吞沒了。
他閉上眼,絕望地伸出手去,卻碰不到天女的一片衣角。
“賀蘭,賀蘭!”
燕無涯才剛回來,就見賀蘭緒滿身大汗地蜷縮在床榻一角,整個人紅得像隻煮熟的蝦子。他的衣衫濕透了,緊緊黏在身上,就連底下的靛藍被褥都被汗水浸成了花青色。燕無涯吓得将手裡的東西一丢,急忙上前将人搖醒。
過了好一會,賀蘭緒才從噩夢中清醒過來,張嘴大口大口呼吸着,猶如困在淺灘瀕死的魚。
“你的傷是不是嚴重了?快讓我看看。”燕無涯見他滿臉憔悴,心急如焚,伸手就要扯開他的衣物查看。
“沒,沒有。”賀蘭緒擋下他的手,擦幹額前的冷汗,啞聲道,“隻是心魔入夢罷了。”
“現在什麼時辰了?”
“酉時一刻。”燕無涯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麼,皺眉詢問道,“是不是林絮找你了,你要去見她?”
賀蘭緒并沒回答,隻是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擡眼望向地上散了一半的衣物。
“早晚都是要見的,快些做個了結也好。”燕無涯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善解人意地拾起包裹,取出衣衫平攤在桌上,“這是你要的東西,給你買來了,沐浴後就換上吧。”
棉袍以低調的黑緞為底,内裡填了厚厚的棉絮,對襟則用銀紅兩線勾勒出了雲海紋樣。束帶以銀絲鎖邊,中央又點綴一枚血色玉扣,在燭火照耀下泛起幽幽的冷光。
賀蘭緒凝視着那濃似暗夜的黑色,忽地嘴角一勾,自嘲地笑了笑:他雖已在此地休養了數日,可傷口還是稍有活動便會撕裂,所幸現在天寒地凍,即便出血也不會太過難看。
但他一點都不想讓她發現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