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空總是黑得很快。不過一會兒,太平禦街的燈火陸續燃起,一街一巷,一經一緯,逐漸點亮了整片京城。
麗正殿中,朱明熙手持毛筆立在窗前,安靜地聽着來自遠方的喧嘩。這是他的京城,這裡住着他的百姓,而從今晚開始,最後一個威脅他的人也将會消失。
他會像他的父親一樣,成為一個開疆拓土、名垂青史的明君。
元福屏退了殿内添加炭火的宮人,将四角的蓮花燈一一點亮,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殿下,那東西已經處理好了,不會再有任何人發現。”
朱明熙“嗯”了一聲,後垂下頭去,無聲凝視着宣紙上晃動的花狀燈影。
火苗微揚,透亮的蠟液緩緩流下,一滴滴掉落在燭台上。蓮花徐徐旋轉着,甩出點點彩光。
“這燈真好看,娘親我要這個!”男孩踮起腳尖,半個身子趴在攤肆上,眼睛亮亮地望着上方的花燈。
婦人嫌棄地撇撇嘴,拉起男孩就要走:“一個男子漢,怎麼盡要些小女兒家喜歡的東西,跟我回家去!”
“我就要這個!就要這個!”男孩一聽,立時張大嘴巴哭嚎起來,死拽着婦人不肯走,引得路人頻頻側目。那婦人被鬧得滿臉羞紅,隻得掏出銀子将燈買下,匆匆帶他離開。
男孩蹦蹦跳跳,手舉花燈越看越滿意,急着就要回家将它挂在自己屋前。然而人潮洶湧,他還沒跑幾步,就撞到了一個人。
花燈重重一晃,内裡的蠟液飛濺到燈紙上,燙得男孩瞬間撒了手。
“哎,小心。”女子輕巧撈起掉了一半的花燈,卻沒抱住男孩急往後倒的身體。他往後踉跄幾步,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眼眶頓時紅了。
林絮看着地上泫然欲泣的孩童,手裡提了他的燈,站着不動也尴尬,蹲下安慰也莫名,便轉身将花燈遞給婦人。
“不要不要了,這玩意兒就送給你了。”婦人正愁沒人接手,嗔怪地瞪了男孩一眼,将他從地上拖起來,邊走邊教訓道,“臭小子,再到處瞎跑,等燒到眼睛就知道痛了!”
很快,兩人越行越遠,消失在人流中了。
林絮目送二人離開,擡手仔細瞧了瞧燈上的花鳥畫,随後輕歎一口氣,提着它慢慢往城郊走去。
街道兩邊的攤肆越來越少,喧嘩逐漸遠去,熱鬧的盡頭是一片冷寂的梅林。此時天色微微泛藍,輕柔的月光落在琥珀色臘梅上,兩相一撞,潑出盈盈的亮光來。
“嘎吱嘎吱。”繡鞋碾過白雪,燈影投下落花。
不知過了多久,林絮聽到左前方傳來一道極細微的聲響,轉頭望去,隻見賀蘭緒倚在水邊一棵梅樹下,手裡折了半枝梅花,正定定地望着她。
他往日多着顔色淺淡的衣衫,除了腰間一柄紅鞭亮眼奪目外,其餘配飾多以低調精巧為主,瞧着盡是柔情公子之态。而今日,他着這一身玄色鎏銀衣袍站在月光下,周身又是寂寥的白雪,一時竟讓林絮産生了些許冷寂肅殺之感。
此刻夜色太濃,他眼底幽暗不可見,似是還含了許多意味不明的情緒。
這個眼神……林絮怔了怔,一時覺得他有些陌生,回過神來後抿了抿唇,繼續往前走去。
“賀蘭,你……”話未說盡,她眼前景色一晃,整個人向前傾覆下去,連腳底的繡鞋都險些脫落。賀蘭緒緊扣她手臂,一把将人摟入懷中,俯身吻了下來。
花燈落地,跌碎在雪堆裡,火苗掙紮着冒了冒,頃刻間便湮滅了。
他的唇冰冷,似是染了臘梅清香,一點一點侵蝕着她的呼吸。林絮腦中亂成一團,本沒有心思與他纏綿,然而在擡手掙紮時,卻忽然想起他一路遭人追殺,怕是再受不住她這樣的推拒,隻能暗歎一口氣,合上眼感受這久違的親昵。
賀蘭緒微睜開眼,确認眼前人無拒絕的意思後,動作愈加肆意起來。他右手緩緩纏上她的指尖,缱绻地摩挲着,後又環住她手腕,不厭其煩地繞了一圈又一圈。
像是小蛇吐信。
林絮被他折磨得渾身發麻,意識緩緩沉落下去,整個人像是墜入了一望無際的深海,隻能憑借這僅存的水流飄蕩搖曳。她眼睫輕顫,雙手無意識攀上賀蘭緒的肩,跟着他的節奏呼吸吐納。
微風拂過,在湖面上掃出點點波紋。輕靈的流水聲飄來,像是碎珠落玉盤,叮叮當當,掩下二人逐漸急促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賀蘭緒松開手,抵住她的額頭輕輕喘息,眼尾微紅,目不轉睛地描摹着懷中人的臉龐。
林絮被他吻得頭腦發暈,好不容易壓下的心火又熊熊燃燒了起來,灼熱的身軀與這林間冷風一撞,頓時生出了冰火兩重天的煎熬感。她扶住賀蘭緒的手臂,竭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輕喘道:“你……”
“别說話。”賀蘭緒眼底欲念湧動,複又上前一步,鉗住林絮雙腕将她按在樹幹上。樹間細雪夾着花瓣飄落而下,紛紛揚揚,灑了二人滿身。
紛繁的花雨中,一片琉璃黃的花瓣掉下,正巧停在林絮鼻尖,與那绯紅雙頰一襯,更顯得她柔情似水不同往日。賀蘭緒見到此人此景,心中情欲更是按耐不住,眼神一暗,雙唇銜住那枚花瓣,再度垂首深吻了下去。
二人甫一接觸,林絮便覺察出他與方才的不同。這個人依舊是溫柔的,可這表面的柔情蜜意之下,似乎帶了一股不可拒絕的強勢以及近乎絕望的……乞憐?
他這一趟西域之行到底經曆了什麼?現在的他好像……好像一個瘋子。林絮被這帶了侵略意味的吻撩撥得渾身酸軟,頸後甚至出了一層細細的薄汗。
她感覺身體融化在沸騰的岩漿中,腦中閃過一幕幕光怪陸離的畫面,是揚州撲不滅的大火,是浮玉山圍着篝火相談的夜晚,還有東宮潮濕暗沉的日複一日……
梅花碾碎在唇齒輾轉間,化出一股清苦的味道。這苦意密密麻麻滲入賀蘭緒心底,惹得他心神震蕩,意亂情迷。他眼眶濕紅,近乎哀求地細細吻着她,腦中反反複複冒着同一個念頭:她是我的,這個人是我的。
靜夜悄悄,樹梢的雪水融化,“啪嗒”一聲滴落在賀蘭緒肩頭。二人被這聲響驚動,交纏的動作齊齊一停。林絮率先睜眼,強行拉回神智,輕喘着氣啞聲道:“你,你先聽我說,我……”
“林兒。”賀蘭緒打斷她,慢條斯理地摩挲她略微紅腫的嘴唇,柔聲道,“我也有話想對你說。”
林絮頓了頓,後輕歎口氣,閉眼道:“好,你先說吧。”
“來回西域這一路上,我看到了許多不同的風景。姑蘇城的水,劍南道的山,大漠長月,天山暮雪。”他虛虛環着她的腰,以一種低沉的語調娓娓道來。
“我離開中原後,在涼州城待了許久,那兒的葡萄酒天下聞名,河西牧場養的馬也是最健碩的,一日可行千裡。以後我們若要出遠門,就找那兒的張師傅挑兩匹。”
“車師國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賀蘭家的人都很好,你肯定會喜歡的。你若嫌待在西域太過無趣,那我們就去其他地方,不管是哪裡,我都陪你一起去。”
隻要你跟我走,我可以不在乎那些往事,可以忘記你用這種殘忍卑鄙的手段……殺害荊花幫那麼多人。賀蘭緒閉上眼,将懷中人摟得越來越緊,一面承受心髒的撕裂,一面控制自己近乎哽咽的聲音。
“林兒,我們不報仇了好不好?爹爹他已經死了,我不想你也……”
他在說什麼?林絮半陷在他懷中,暈暈乎乎地想,耳邊轟隆仿若有群馬駛過。她閉上眼,指尖使勁掐了掐掌心,卻壓不住心中越來越暴戾的情緒。
這個人不應該在這兒的,她也不該在這。不對,她是來殺他的,為什麼……為什麼還在與他糾纏。殺了他吧,親手結束這一切。是他出現在你面前,糾纏不休才讓你愛上他的,愛得這樣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