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錢塘江邊,君子堂内。
孟亦非剛踏進門,就被一本飛書砸中了腦袋,緊接着傳來一聲怒吼:“你小子!又上哪兒逍遙快活去了,把我們丢在這兒幹活!”
隻見大堂的中央橫七豎八地擺了幾張桌椅,但卻沒有一個人規規矩矩地坐在上面。
唐十一趴在地上,正苦着臉在找些什麼,把書冊和宣紙扔得到處都是;一條巨大的卷軸從梁上垂下來,原來是王九嫌地上太擠,爬到了梁上抄文書;劉七是唯一一個稍安分些的,但刻字刻得久了,眼中直直垂下兩行清淚來,看着格外滑稽。
看到這熟悉的場面,孟亦非咧嘴一笑,舉起手中的三兩布袋,說道:“你看,我這不是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說完,他解開布袋,往裡面一掏,念叨道:“這可是上好的牦牛肉,我看着那老兒給我剖的,可新鮮了......還有這蜜瓜,路上摔裂了一個,好在還有......咱們也好久沒一塊兒吃飯了,今晚就開宴!”
唐十一聽罷,氣若遊絲道:“不行,六哥、八哥、十二弟都到外地出任務去了,曲大哥今晚又要應對宮裡來的那群人,道音師姐也不知道去哪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說到這兒,她皺起了眉頭,說道:“你們說,大哥真的打算讓我們歸附朝廷嗎?”
話音剛落,王九便先怒道:“那幫鼠輩放什麼狗屁呢!先前亂糟糟的時候也沒見他們來收拾,曲大哥打下江湖後,個個想來分一杯羹,可笑!”
劉七擡起袖子,擦了擦眼淚,溫和道:“你這話說得差了,曲大哥不為權不為利,純純是想給大家夥兒一個太平日子。隻是君子堂歸順後,免不了要把宮裡那套規矩給搬過來,這還是我們想要的江湖嗎?”
突然,孟亦非感覺有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他一轉頭,原來是李五。隻見他提着一壺酒,笑道:“照我說,有朝廷庇護也挺好的,咱還少幹些活呢。你說是吧,孟三哥?”
孟亦非笑着跟他對了一拳,說道:“我呀,聽大哥的就是了。我不在乎什麼天下歸一,隻要咱們能在一起的就好。”說完,他掃了一眼大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溫二去哪了?”
“他呀,剛從蜀都回來,估計在房中休息吧。”
西南角的一座庭院裡,溫采芹正拿着‘狀元筆’,細細察看上面的花紋。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他猛地一驚,下意識就執筆刺了過去。
“叮!”他刺上了一段紅綢,那東西堅硬如鐵,震得他虎口酸麻。溫采芹擡眼一看,面前站了一位黑衣男子,清瘦精壯,一雙眼睛亮如星辰。
孟亦非揮袖收了紅綢,疑惑地看着他,問道:“你怎麼了?在自個兒家這麼緊張?”說完,他一掀下擺,坐下倒了杯茶,往溫采芹那邊一推,“看來這趟蜀地之行讓你受驚不小啊,早知道我就跟你一塊兒去了。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溫采芹拿起茶杯一飲而盡,笑了笑,說道:“也沒什麼大事兒,無非就是逍遙宗的弟子沖撞了當地的官員,還尋釁滋事,被當街打死了。”
“這麼嚣張?不像他們的風格啊......”還未等孟亦非細想,溫采芹率先問道:“三弟,先說說你這次去幽州,都看什麼熱鬧了?”
“哎呀,這說的可就多了……”
兩人絮絮叨叨談了許久,直到家仆前來催他們用飯,才恍然意識到已過了一下午。等他們走到水軒時,其餘四人已經吃了一會了。
劉七眯了眯眼,盯着溫采芹看了會,猶豫道:“溫二哥,最近看着倒是消瘦了許多,可是累病了?”
溫采芹還未回答,背部便被王九拍了一掌:“這怎麼行?再走一個,咱們可真忙不過來了。”
他笑了笑,說道:“我沒事兒,大哥那邊怎樣了?可有對策?”
聽到這話,衆人擔憂地看向對面的閣樓,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王九難得沉默了一會,說道:“君子堂創立之初,我輩便起誓,不忘江湖同心、人人平等。朝廷規矩甚多,是因其體量龐大,又牽一發而動全身,需得如此上下分明才能運行。但江湖魚龍混雜,無所不包,未必适合這樣的綱紀。如若我們歸順朝廷,便是違背了初衷,那這一路的辛苦,豈不是白費了。”
梁上的宮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光影搖動,玉輪西移,将溫采芹籠罩在了一片黑暗裡。
衆人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他輕笑一聲,問道:“你們真的堅信,曲大哥能創立一個人人平等的江湖嗎?”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若抛出一點小利來,便能吸引無數人趨之若鹜、互相殘殺以取利。乞丐窮困,發了三兩小财尚要分三六九等,欺淩更窮苦的乞兒。那些江湖高手,武藝日趨精進後,難道都不會欺辱手無寸鐵之人嗎?這樣的江湖,又何來人人平等。”
“曲大哥成立君子堂不久,尚能秉持初衷,倘若他日後變了呢?在座諸位又有誰敢說自己心如磐石,堅定不移?人性如此,何以改變?”
“溫二,你……”衆人聽了他這番話,面面相觑,半晌說不出話來。
溫采芹低頭一笑,拉下衣袍遮了遮雙腿,起身說道:“抱歉,我有點累,先回房休息了。”
“一開始我并未疑心他,隻道是他外出傷了根本,心緒浮動不安,便讓他在堂内多加休養。但有一次,我看他洗澡時,發現他的身上烙了一個古怪的印記,分明不是溫二。”
“……你怎麼還有偷看人洗澡的癖好呢?”
孟亦非被曲攬月一噎,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我擔心自己一人擒不住他,反而會失了溫二的線索,于是就去找其他人相助。但等我帶着弟兄們趕到時,他已不知所蹤。五天後,便傳來了揚州刺史被君子堂滅了滿門,楊崇丘帶兵前來剿匪的消息。”
“我逃出生天後,一直在找李鶴行和張道音的行蹤,卻始終一無所獲。前月,我聽聞‘狀元筆’竟然出現在了錫州,便前去一探究竟。誰知我一到那,便被一黑衣人引去了浮玉山,差點兒死在那兒。不過,那人想引我入殺局,也讓我意外發現了他就是當年的‘溫二’。”
珠簾輕動,發出陣陣清脆的響聲。
曲攬月聽罷,歎息一聲:“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如此精妙的計劃,非一人可以完成。看來是無憂門主與朝廷聯手,裡應外合,要将你們這幫不願歸順的反賊置于死地了。君子堂分崩離析後,江湖一片混亂。朝廷失去了最大的威脅,而無憂門趁勢崛起、稱霸江湖,好算計。”
“謝府……隻是一個犧牲品,一個朝廷對江湖發兵的借口。”
話音剛落,門外發出“咔”的一聲,兩人同時喝道:“誰?”
兩段紅綢飛出,先後絞住了門環,“砰”地掀開了木門。
曲攬月擡眼看去,隻見林絮正站在門外,臉色慘白,像是一陣微風就能吹散去的紙人。
*
晚風吹拂,遠方的佛寺傳來晚鐘的聲音,一聲一聲,敲碎了這世間的三千苦痛。錦繡街的蓮燈陸續熄滅,很快,整個成都府陷入了沉睡。
林絮拿着一壺酒,正坐在客棧的屋頂上。
她看着商鋪的掌櫃拉下了門簾,疲憊的小販把剩下的涼食倒進了河裡,成對的夫妻牽着孩子回到家中。大街小巷裡,隻剩下打更人的敲鑼聲,在深夜訴說着時間的故事。
後院裡,曲攬月正跟着孟亦非練習刀譜,紅綢飛舞,帶出破風的沙沙聲。
如今,攬月終于找到了可以引導、愛護她的人,也不枉這些年的踽踽獨行。那我呢......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走至今日,林絮的心開始搖擺,酒氣蒸騰上來,耳邊再次響起了外祖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