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交談着,突然迎面走來一個身着長衫的男子,眉宇間一派清正,長身鶴立,如岩上孤松,高不可攀。
二人均被他的氣勢震了一下,直到他走近行了個禮,才反應過來。
楊崇丘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問道:“這是誰啊?”
楊文川搭着他的肩,解釋道:“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姓陸名韫字承禮,隴西人。那地方黃沙漫天,又與外族接壤,普通百姓大多選擇種地經商,少有能讀書寫字的。這麼多年,就隻出了他這一個能為朝廷效力的人,所以聖上極為重視這位狀元郎呢。”
“隴西?那離我的駐地還挺近的。”
“是啊,你倆挺有緣分的,他第一次進宮就被你撞見了。反正你今後也要常住京中,多多與他來往吧。”
楊崇丘劍眉一豎,問道:“誰說我要待在京中了?”
楊文川看着他這不着調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苦口婆心道:“阿瑾就到了要念書的年紀了,你這位親爹不好好管着他,難道想事事麻煩我不成?大理寺事務繁忙,我真沒那麼多空陪他,你這樣不管不顧,他以後上了學,會被同窗欺負的。”
想到楊瑾可憐巴巴的樣子,楊崇丘心頭一軟,歎息道:“他這樣的身份,在京中本就是尴尬,走仕途也比他人艱難,隻要當今聖上在......“
忽地他肩頭一痛,但見楊文川向他連使眼色,楊文川才反應過來,背後登時一陣冷汗。
二人慢悠悠往宮外走去,踏出宮門後,楊崇丘低聲道:“我本想帶着他去邊境曆練,可父親極力反對,我又能怎麼辦?而且我若長留京中,聖上日日看到我,怕是要病得更厲害。你讀書讀得好,阿瑾由你帶着,更為合适。”
“他選了你們這樣的爹娘,還真是投胎的一把好手。”
“你怎麼說話的呢!”“哎好痛,你這手勁也太大了......”
自太祖皇帝建立大梁以來,已有近百年,共曆經十餘位帝王。詭異的是,每一位皇帝均是子嗣凋零,傳至上一代,就隻剩下兩名皇子了。
大皇子朱祁身強力壯,骁勇善戰,可于萬軍之中取敵人首級。二皇子朱懿雖才華出衆,但自幼多病多災,弱不勝衣。出于綿延子嗣的考慮,朱祁順理成章成了下一任皇帝。
朱祁登基後的幾年間,大梁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然而乾元九年的五月,同時出現了彗星襲月和白虹貫日的天象,次月京中缺雨,旱情延至幽州,七月潭州地動,江水逆流,百姓死傷無數。
于是民間流言四起,都說是在位者德行不夠,上天震怒才降下災禍。按照宰相魏瀾的教導,朱祁日夜誦經祈福,勤政節儉,衣着去除金玉之飾,如此修省數月,依舊阻擋不了災禍的降臨。
乾元十二年臘月二十四,承明殿走水,當時還是衛尉少卿的楊琛拼死沖入火場,隻帶出了這位年輕帝王的屍體。而後,魏瀾扶持朱懿登基,朱懿即位後,改國号為昌平,立其侄朱明熙為皇太子。
如今已是昌平十六年。
陸承禮跪在太和殿的地磚上,拜下道:“臣翰林院修撰陸韫,參見陛下。”
朱懿淡淡一笑,溫和道:“起身說話吧,今日隻有你我,不必太過拘謹。你剛來京中,可還習慣?”
“臣住得慣。京城錦天繡地,人傑地靈,實在是風水寶地。”
“隴西與京城相差甚遠,我聽聞......”
殿内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秦瑞豎起耳朵也隻能聽見模模糊糊的幾個音,沒過一會,他看見陸承禮出殿,徑直向宮外去了。
秦瑞低下身,趁人不備,暗暗向前做了個手勢,遠處的小宮女看見後,朝他點了點頭,悄悄跑走了。
夕陽西下,太平禦街的酒樓早早挂起了彩燈,包廂内坐滿了京城的達官貴人,笑聲和歡呼聲此起彼伏。
此時的楊府,卻是一片靜悄悄的。
楊文川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轉頭看到神态自若的兄長,不禁說道:“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原是想誘楊崇丘說些軟話,好讓爹爹放過他們。誰知楊崇丘面色不改,正義凜然道:“我若是連這點體力都沒有,怎麼上陣殺敵?”
楊文川心下一歎:慘了。
果不其然,楊琛聽到這話,氣得把酒杯一砸:“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
碎片飛濺,楊崇丘攬過楊文川,側身一擋,頸後沾上了幾條血痕。
看到這一幕,楊琛的火氣消了一半,擡頭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指着楊文川道:“你,你明日還要上朝,先回屋去吧。”他鮮少看到爹爹如此大發雷霆的樣子,心下猶豫,擔憂地看了看兄長。楊崇丘見狀,笑了笑,小聲道:“别怕,回去吧。”
楊文川走後,堂内的氣氛瞬間壓抑下來。
楊琛看着地上跪着的長子,暗暗搖了搖頭:這人即使是跪着,他的腰闆依舊挺得很直,威風凜凜。這樣的铮铮鐵骨,要如何在這裡生存呢?
這個年近半百的老人,扶着桌子坐了下來,緩緩道:“你聽到外面的歌舞聲了嗎?”
楊崇丘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硬聲道:“聽到了。”
“你是不是覺得這群酒囊飯袋無用得很,動動嘴皮子就能身居高位?”
還沒等他回答,楊琛笑了笑,自顧自地說下去:“他們都是魏相的人,有的新入官場就連升三級,有的為官幾年便位極人臣。這世間就是這樣,将士在前線浴血奮戰,風餐露宿,殺敵三千也難換到在京城安住的機會。而這些文人隻憑着三兩句話就能平步青雲,為官做宰。”
“你還記得少恒嗎?”
想到戰死沙場的二弟,楊崇丘眼睛一酸,說道:“我記得,他死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
楊琛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凄然一笑,說道:“少恒戰功赫赫,将命都賠在了戰場上,才換來我們今日的生活,你就如此不珍惜嗎?”
“我......”
“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看到他疲憊的神色,楊崇丘心氣忽散,默默地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隻聽到身後又傳來幽幽的一聲:“舊事已過,你不要再追究了,往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