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紅玫說到做到。那一日,她豔驚四座,而他成了舞會上最有面子的人。他從沒參加過舞會,第一次下舞池,用的是在家偷練的生疏舞步。男人16歲,身材還算不上拔節,金紅玫穿了高跟鞋,也沒比他低太多。他大着膽子摟她的腰,感受到了因為連吃一個月宵夜而導緻的緊繃。
“你胖了。”他誠實地說。
“呸。”金紅玫柳眉倒豎。
有交換舞伴的環節,幾個觊觎許久的男同學一窩蜂似的湧上來。金紅玫翻了個白眼,手搭在陳元罡肩膀上,懶洋洋地說:“累了。”
她對小毛頭沒興趣。陳元罡的面子是炒河粉給的,這幫人沒面子。
他識趣地扶着她往外走,金紅玫邊走邊發牢騷:“當年在上海灘,我一支舞拍賣價格老高,能上座的都是名流富商。現在淪落到給你們這些愣頭小子做舞伴……”
陳元罡說:“我也能做名流富商。”
“你能賣炒河粉。”金紅玫說。
“我可以從賣炒河粉開始,”陳元罡說,“等有錢了,就開飯店,開酒樓。”
“你想法真多,”金紅玫把高跟鞋子脫掉,赤腳和他走在夜色裡,“要用船運泥土,要開酒樓,還要做名流富商。怎麼,祝你飛黃騰達,成就一番大事業?”
“金小姐這樣的性格,若是遇見契機,”陳元罡認真道,“也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可惜我遇不見契機,我生來就是難民,然後做了舞女,現在麼,是個前台,”她說,“我眼下不惦記大事業,隻想活下來。以前依憑着他們洋人的舞團,如今依憑祝老闆。我做不成名流富商,我隻想做株野草,能自己紮根在這天地間,不再依憑任何人。”
陳元罡似懂非懂。
1940年,二戰局勢愈演愈烈。荷蘭、比利時、法國先後被占領,日本提出“大東亞共榮圈”的說法,試圖将在東亞挑起的戰争合理化。消息傳來,在澳華人怒火中燒,長安旅社的罵聲從清晨響到打烊。
陳元罡在這罵聲中與金紅玫告别。
他的父母決定搬到悉尼,和在那裡的同鄉彙合,合夥開一家大排檔。他走前為金紅玫做了最後一次炒河粉,看着她吃完。
1948年,陳元罡父母在悉尼相繼去世,他接手了父母的大排檔。當年夜裡給金紅玫做飯的手藝派上用場,接手沒多久就顧客盈門。
1990年,陳元罡回到墨爾本,與金紅玫見了一面。他們都老了,小門童成了酒樓的大老闆,小前台也如願以償,成為了紮根的野草。那次會面後,陳元罡開始着手酒樓的建造。巨額财富扔進這個荒山上的無底洞,兒子也忍不住過問錢都花在哪裡。
原來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有來處。門前的樹,是海運來的故鄉的樹;瓶中的土,是海運來的故鄉的土。
這是陳元罡所能記起的,與金紅玫有關的故事。
***
陳元罡太老了,說了太多話,說到困倦處,身子一歪,便要從椅子上栽下來。木子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肩膀,看向宋維蒲的神情很茫然。
人歲數大了,入睡隻在一瞬。被木子君扶着的陳元罡很快鼾聲如雷,宋維蒲給陳笑問打了電話,叫他來接人。
陳笑問很快趕到,身旁跟着睡眼惺忪的酒樓經理。他讓經理扶陳元罡回房間,自己留下,和木子君連聲道歉。
陳元罡歲數太大,有些叙述也偏于混亂,但好在,金紅玫為什麼來澳洲,那第一枚珠子為什麼在長安旅社,都在他的叙述間有了眉目。夜太深了,他們草草說了經過,便分頭回房睡覺。
木子君和宋維蒲走到房門口,她又忍不住摸了下剩下的幾顆珠子。感到她有話要說,宋維蒲放緩了步子。
“我聽到前面,還當陳元罡暗戀過你外婆,”她說,“聽到最後,又不像。”
“确實不像,”宋維蒲認可,“不是所有男女間的感情都是愛情,他對你說話的時候,很尊敬。”
“不過聽起來,她确實對我爺爺沒什麼感情了,”木子君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接下來這些珠子還要不要找。”
“看你的想法,”宋維蒲說,“我白天還得開車,去睡一會兒。”
木子君點了下頭,目送宋維蒲進了房間。她也重新回到涼透了的被子裡,用指腹一顆一顆地按過腕上的珠鍊。
屏幕亮了一下,難得宋維蒲主動給她發消息。木子君眯着眼睛點開,看見他的籌碼頭像後面跟了四個字。
[繼續找吧]
他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