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霄穿夜行衣的樣子,很俊。
貼身剪裁的束袖黑衣,腰間綁着皮革紮帶,搭扣處裝飾着一枚鐵質的獸首搭扣,足下踏着适宜蹑足潛行的軟底長靴。
玄天教财大氣粗,教下行走所用的夜行衣用的都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帆緞,不僅結實耐磨,還能防水浸油潑。
雲霄的面前是個狗洞,位于張家後宅的隐秘之處。
縱寬不到三尺,勉勉強強能容得下一人通過,隐藏在半人多高的雜草之間,在濃密的夜色下,單憑月光都能依稀看見牆磚上長久無人打理而滋生出的苔藓和渾厚的淤泥。
戚不語捏着火折撥開雜草大緻看清了狗洞内的情形,朝雲霄的方向擺擺手:“雲兄弟,裡面沒人,咱們進去吧。”
“進去?就從這兒?這是個狗洞啊!”雲霄把聲音壓得極低,但是遮在黑色面巾之下的嘴巴張得老大,把緊貼面部的黑紗都噴濕了。
“狗洞怎麼了?能進去不就行了麼?”為了在黑夜中隐藏身形,戚不語順勢熄滅了手中唯一的光源。
“你不是說你什麼鎖都能打得開,什麼院牆都能翻得過嗎?那為什麼我們還要鑽這個狗洞啊!”雲霄以臂成環勒住了戚不語的脖子:“你是不是就是存心想折騰死我?!”
“我說雲少俠啊,瞧你這話問的,你見過哪個賊放着狗洞不鑽,爬牆撬鎖的?”戚不語被勒得雙眼上翻,奮力掰下了雲霄的胳膊:“如今是夏日,你再磨蹭磨蹭天可就亮了,到時候跑不出去,我可不管你。”
戚不語說的話雲霄又何嘗不懂,他隻是單純的不想穿着這身威風凜凜的夜行服去鑽狗洞。
晏十三送他出門的時候他是幹幹淨淨的,他不想回去之後滾得灰頭土臉。
他認識晏十三那麼久了,他就從來沒見過晏十三落魄過。
所以,他也不想總是在晏十三面前混得跟個乞丐一樣。
他打不過晏十三是一回事,但是能不能讓他瞧得起又是另一回事。
“快點啊,少主爺,别磨蹭了。”戚不語撅着屁股擺好了鑽洞的姿勢,鑽進洞口前還不忘再一次回頭催促雲霄:“咱們這不也是給你親爹辦事兒麼?”
雲霄冷眼抱肩,沒有說話。
直等到戚不語的上半身全部沒入洞口,進退兩難之時,他擡起腳對準了戚不語高高翹起正在向洞内努力扭動的屁股上猛蹬了一腳,直接把那人像條癞皮狗似的一腳蹬了進去。
為了不給戚不語回身反擊的機會,雲霄咬牙切齒的把心一橫,緊跟着把自己也一頭紮了進去。
雲霄的身形多少比戚不語要壯實一些,過這麼大小的狗洞十分勉強,雙臂撐着身子向前匍匐,爬過雜草,蹭過淤泥,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從狗洞之内掙紮出來。這一趟鑽洞之行,雲霄的手肘,掌心,胸口,包括嘴裡都混入了青苔的苦澀。
起身後,雲少俠無聲無息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用唯一幹淨的手背蹭了繃嘴角,一擡眼就看見不遠處正直愣愣的呆在原地的戚不語。
“你這是,在瞧什麼呢?”雲霄踮起腳尖,用比風聲大不了多少的聲音招呼了戚不語一句。
戚不語似是沒有聽見,仍舊呆呆的愣在那裡。
雲霄皺眉不解,連躍兩步跨到了戚不語身邊站定,還沒等開口,戚不語的食指就堵上了雲霄的嘴唇。
“噓!!!!”戚不語努嘴指了指自己身前的方向。
雲霄被堵着雙唇,目光朝身邊戚不語指引的方向看了過去。
隻見戚不語的身前有一座不知荒廢了多久的枯井,打水用的辘轳早已腐朽歪在一旁,石砌的井台也塌了半邊,另外半邊也是岌岌可危。
最為可怖的是,在井台的邊緣上,蹲着好幾隻懶洋洋的黑貓,每一隻都長着一對冰藍色的眼珠子,還有豎成一條黑縫的瞳孔,在濃密的夜色之下,仿佛幾隻遊蕩在人間的幽靈。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竊賊,戚不語深知在夜色之下行動,有時候成敗确确實實就在一群不可控的活物身上。
因為一旦遇見活物,那就意味着橫生枝節,以及數不清也料不盡的麻煩。
一條狗,一隻貓,甚至于一隻老鼠一隻鳥,都足以讓所有精密的策劃功虧一篑。
雲霄和戚不語今天晚上碰到的可不是一隻活物,而是一群活物。
最為可怖的是,這群黑貓還根本不怕生人,雲霄和戚不語站在井台邊上同它們對視了那麼久,它們也沒有絲毫想要避開的意思,不是舔着爪心的肉墊,就是在搔耳後的癢癢,還有的就幹脆一動不動的盯着他們兩個。
戚不語雖說是個經驗相當豐富的賊,可每個做賊的心裡都清楚,碰見活物這種事情,什麼經驗都沒用,隻能小心小心再小心。
“怎麼辦?咱們這還怎麼往裡走?”被堵了嘴巴的雲霄把目光移回了戚不語身上。由于不能出聲,他隻能用靈活的眉毛上下挑動來表達自己此刻想說的話:“要不然,跳上去?”
戚不語的眼神瞟了瞟那群黑貓,又瞟了瞟不算太高的圍牆,皺着鼻子眨眨眼,示意雲霄:“你傻啊?你上得去的地方它們也上得去。”
“那怎麼辦?”雲霄攤攤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就這麼幹杵着?看到天亮?”
戚不語凝眉想了一會兒,從裡懷緩緩摸出一個小口袋,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葡萄大小的木頭珠子,朝着直勾勾的盯着他們那隻黑貓晃了晃,等着黑貓的注意力被木頭珠子吸引,再把木頭珠子朝天一抛。
這顆珠子是戚不語前幾日從一群在路邊瘋跑的孩子手裡偷來的,那群光着屁股的小娃娃吱吱喳喳,争來搶去的就是這顆木頭珠子,追着追着一擡頭,珠子不見了,一個個的都哭着喊着回家找娘了。
按照戚不語的想象,野貓不像看家狗,和那些光着屁股的孩子應當是一樣好糊弄的,給它們一顆珠子滾着玩兒,它們也就懶得再管他們這兩個闖入他們領地的生人了。
木頭珠子落在井邊的青石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随後又順着地勢骨碌回了戚不語的腳邊。
這一聲響動在黑夜裡格外清晰,原本沒有看向它們的黑貓目光也紛紛被吸引了過來,最開始的那一隻已經躬起了後背,豎起了利爪,擺出了一副攻擊的架勢。
雲霄無比迷惑的同戚不語對視了一眼,野貓的爪子呼嘯而至,雲霄本能的擡手格擋,夜行衣上瞬間出現了六道清晰的野貓爪印。
野貓凄厲的嚎叫,像是劃破夜空的驚雷。
做賊心虛的兩人争先恐後的躍上牆頭,提着衣衫下擺躬腰前行,身後的貓兒還在窮追不舍,逼得他們兩個不得已在數個圍牆之間不停的翻上翻下。
有好幾次雲霄都因為天色太暗,不是踢到門檻,就是撞到門柱,痛得鑽心還不能大喊,隻能咬着拳頭繼續躲避那群憤怒的黑貓。
張家的宅院雖大,但是也不過是個鄉裡之家,夜深人靜,絕大多數的院落都是一片漆黑。隻有主院正中還依稀有些光亮。
身後那一群黑貓追得太緊,雲霄和戚不語不得已隻能分頭逃竄。
透過二人躲逃的方向不難看出,他們果然一個是做過賊的,一個是沒做過賊的。
做過賊的那個逃命,專門朝着陰山背後,人迹罕至的地方逃。
沒做過賊的那個逃命,則是憑借本能挑着有光源的方向跑。
追他們的野貓性子也不一樣,追做過賊的那個就是步步緊逼,有時還會兩三隻一齊跳到他的前方擋住他的去路,逮住機會就蹿到他的身上對着他的臉上身上又咬又撓。
追沒做過賊的那個,說來也是奇怪,當真到了底下亮燈的地方就駐足不前。
終于沒了野貓追趕的雲霄力氣一松,頹然蹲在一排屋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良久之後雲霄回過神來,這才發現他此時此刻正蹲在張家宅院中心的正房屋頂上。
環顧四周,隻見周遭的院落都是一片漆黑,隻有這裡燈火通明,随同而來的戚不語也已經不知所蹤。
夏日夜間的涼風吹在雲霄臉上,他當即冷靜下來,扶着足下的屋脊緩緩将身體趴平,扒着頂上外接的防火檐借着高度的優勢向下張望。
空曠的場院下方,幾個家丁打扮的人正提着手腕粗的棒子在院裡巡邏,身下的正房裡還有幾個十五六歲的小婢女在進進出出。
乍看之下,果然就是個極其尋常的鄉土富戶,連丁點兒不尋常的地方都沒有。
雲霄雖說沒見過多少世面,可自從跟在晏十三身邊過了這麼多日子之後,他或多或少的也學聰明了一點。
有些事情,通常是看起來越是尋常,那就越說明他背地裡有鬼,所有的一切都隻是為了粉飾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