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延曲是被那聲巨響硬生生吵醒的。
從漫出浴缸的水溫可以推測出,他暈過去的時間并不久,大約不超過二十分鐘。
他可以忍受一天不進食不進水,可以忍受靜坐一整天,唯獨難以忍受一天不洗澡,即便現在是冬天。
在醫院養傷的一個月裡,他數次提出要徹頭徹尾清洗身體,被齊鑫歌堅聲拒絕。
無奈之下,他隻能每晚用濕毛巾擦拭一遍易髒的部位。
長期的卧倒在床,再加上被謝恒逸能腌入味的酒氣一染,他覺得渾身髒得要命,周身毛孔都在表達着不滿。
他熬到十點左右,估摸着謝恒逸不會再回來了,就到浴室放了水打算洗洗上半身。
按理說他經常挨餓,偶爾一天不吃對他來說無大礙,誰知偏巧這回低血糖發作了。
他剛支起身子坐到浴缸台上,先前被他忽視的輕微症狀就突然加劇。
隻覺他拿着濕毛巾的手一卸力,浴室裡的大小物品模糊成重影,伴随着意識逐漸流失,他整個人因發軟而向後倒去。
最後的念頭竟是:希望下次睜眼時是在醫院,而不是停屍間。
目前看來,兩者都不是,不知道該不該遺憾。
清醒過來的那一刻,他磕到硬實台面的後腦勺還在隐隐作痛。
盡管謝恒逸就是緻使他暈倒的始作俑者,但他不得不慶幸:幸好謝恒逸回來了,否則他恐怕以後都不再有思考能力了。
據他所知,一旦低血糖患者暈倒時長超過六小時,會導緻大腦中樞神經受到損傷,變成植物人或危及生命都有可能。
看來他需要提前簽署一份協議,若是他有朝一日陷入植物狀态,自動放棄後續維持生命治療。
喪失認知能力,不能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跟失去自我無異。比起苟活換來的渺茫生機,他更願意幹脆地死去。
遭到禁閉一天,齊延曲的大腦格外活躍,他短時間内想了很多東西,後知後覺感到眩暈。
他費了極大氣力,才從口中吐出幾個微弱的音節,叫住了謝恒逸。
立在門邊的那人不知在發什麼神,被他喚了名字才回過身。
見謝恒逸動作慢吞吞的,齊延曲心下又升起一絲不滿。
這人莫非真要讓他自生自滅不成?
見他尚有一口氣,就不打算管他了?
齊延曲卻連惱的精力都無。他掐着手心以保持明醒,把話說得極為簡短,一個贅字都不帶:“葡萄糖。”
仍是安之若素的命令語氣,帶着恹恹的虛弱感。
謝恒逸隻聽清了最後一個字,在屋子裡找了又找,一顆糖也沒翻出來,情急之下泡了杯蜂蜜果汁。
他擔心病患一隻手端不穩,便直接将杯口遞到齊延曲嘴邊。
齊延曲同樣顧不上太多,用有些發麻的指尖抵住杯壁,将直口杯調整成适當的傾斜弧度,低頭淺呷起來。
鮮橙色果汁通過口腔滑進喉嚨,舌頭分辨不出味道,口中涼絲絲的,身上漸漸能感知到暖意,不再冒冷汗。
他喝得慢,謝恒逸卻擡得過急。
來不及飲下的液體從嘴角流下,在下巴尖彙聚滴落,在白襯衫上暈出一個個刺眼的污漬來,如墨浸宣紙。
偏偏謝恒逸恍然未覺。
直到水流誤入氣管,齊延曲被嗆得猛地咳了起來,杯子裡部分果汁全灑在他身上。
這樣一來,不止是白襯衫,連褲子也沒能幸免于難,看上去好不狼狽。
謝恒逸下意識去找紙巾,找到後反應過來不對,改為去找幹毛巾。
白忙活一通,最終幹毛巾在手裡握着,沒遞出去。
他用毛巾胡亂擦了下沾滿果汁的手,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什麼也沒說。
齊延曲倒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慘狀。
這學生身上有少爺架子,果然也做不來伺候人的事。
漫長的五分鐘後,周遭空氣陷入沉寂,齊延曲眼前的事物輪廓規複清晰,胸腔内心跳不再慌亂無章,一呼一吸都平穩綿長,力氣回籠四肢。
他靠着牆壁,檢查了下石膏的情況。
還好,有驚無險,他的小腿一直擱置在平台角落,石膏沒碰到水。
事态走向平靜。
眼下的情況稱得上尴尬。
謝恒逸覺得自己站在這有點傻。
一定是浴室太小了,他想。所以顯得他笨手笨腳。
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傻,謝恒逸出言譏諷道:“洗個澡都能搞成這樣,齊警官今天想必過得很辛苦。”
諷刺完,他怕話說得太過,接着找了個補:“還洗不洗了?需不需要我搭把手?”
齊延曲耷拉着頭若有所思,過了會兒擡起頭,輕描淡寫地瞥了謝恒逸兩眼。
是很正常平淡的眼神,不同凡響之處在于眸中漾着水色,許是剛重新聚焦沒多久的緣故,潋滟潤澤。
謝恒逸這次沒再失态,僅是眼中一暗,不由腹诽:怎麼會有長成這樣的人?
秾豔昳麗,卻不落俗。
齊延曲不知他人内心想法,沙啞地道出兩個字:
“鑰匙。”
答非所問。
頑固至極。
“什麼?”謝恒逸聞言一怔,差點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這種時候了,還挂念着你那鑰匙呢?”
齊延曲一言不發地看着他,意思顯而易見。
鑰匙,非要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