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顯靜坐在馬上,眉頭微蹙。
他了解淩江漁民——這些人在風浪裡讨生活,向來謹小慎微。若非真到了生死關頭,絕不會大膽攔官府的馬。
“是真是假,瞧瞧便知。”秦允顯垂眸看着那漁夫,眼裡含笑,态度溫和地說:“隻有百裡縣的村民善捕黃鳝,你既然是那裡的村民,不如盡早回去,暫避風頭。正巧那裡靠近淩山小道,周邊已設有結界,遊怪難侵。”
葉晤收劍入鞘,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偏頭擡首看向秦允顯。
令長府邸就在不遠處,府中修士衆多,道行尚可。若真遇險,漁夫大可直奔那裡求救,何必舍近求遠,特意跑去百裡縣?
漁夫聞言,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泥漿說:“小、小人的家确實在百裡縣......可這一路回去,若是撞上遊怪,那小人性命豈不......”
他說着忽然哽咽,瞧了瞧秦允顯,又抹着淚望了馬前兩名少年,目中閃爍着卑微的祈求:“仙君疾色匆匆,想必事務繁忙,許是沒空管我這等小人物。您身邊這二位小郎君英姿勃發,應是有本事的,不如,不如......”
他話未說盡,葉興“锵”地一聲還劍入鞘,黑着臉說:“我們身有要事,哪有功夫護送你回家?”
“這......”漁夫眼含淚罔知所措,眼巴巴瞅着秦允顯。
秦允顯深知葉興脾性,除卻親近之人,向來對外人冷面無情。何況葉興所言在理,眼下确有要務在身。他翻身下馬,靴底碾過泥濘,在漁夫跟前蹲下身來:“要事耽擱不得,但也不會見死不救。你放心,保命的法子倒是有。”
漁夫聽見秦允顯這般說,忙不疊以額觸地:“求、求仙君告知!”
秦允顯伸手去扶他:“起來說話。”
漁夫哆哆嗦嗦站起了身。
秦允顯讓他攤開手,食指淩空勾畫,暗金光紋如活物般遊入肌膚:“這是掌心符,隻要一路念咒,遊怪挨不着你。還有,雨後山道泥濘,淩山小道平坦要好走些,你從那裡行便可。”
葉興與葉晤不約而同面面相觑。
自家主子何時變得這般菩薩心腸了?
他們的主子雖貴為皇室子弟,對黎民百姓也偶有關切,但那不過是自幼耳濡目染的皇室教養使然。但凡涉及要事,他素來殺伐果決,從不在無關之人身上浪費半點心神。可今日不但破例相救,竟連“雨後山路泥濘”這樣的細枝末節都考慮周全,着實反常。
更蹊跷的是,這掌心符不需輔以咒訣,便足以教遊怪不得靠近,主子叫人這麼做,不是多此一舉嗎?
“咒語是,兌隅陵雨,彪軀神武。袒衣呈膛,煞鬼消亡。陵雨将軍,護我安危。褫裳臝裎,逐怪除魅。”秦允顯笑得和藹:“途中需不斷重複前兩句。要是遇着什麼人詢你話,如實答說就是。他要讓你念咒,隻念後兩句,要記住,念完一定要撒腿就跑,跑的越快越好。”
漁夫深信不疑,用袖子擦去了淚,千恩萬謝地叩首離去。
“主子這是要借遊怪拖住秦風?”葉興靴尖輕點馬镫,翻身上馬:“秦風赴伏陽城必經淩山小道,主子讓那漁夫往那邊走,是要借他之口傳信?”
秦允顯眉梢微挑,擡起剛剛碰過漁夫的右手:“竟被你看穿了,沒意思。”
葉晤立即會意,從懷中取出一方玄色錦帕雙手奉上——他素知主子愛潔,總會在鞍囊裡多備幾件外氅、數條帕子,甚至熏過香的絹巾。若換作平常,此刻那件染血的外袍早該被棄如敝履,可今日事出緊急,他們連馬鞍都未來得及換,更别說這些瑣碎物件。
葉興扯動缰繩,駿馬噴着鼻息轉了個圈,繼續道:“不過單憑漁夫一面之詞,秦風未必全信,定會派人查探。若晏縣堤壩真有遊怪,秦風必然繞道,倒省了我們的事。若是那漁夫扯謊......”
“所言為實,省得我親自動手,謊話,就‘造'些遊怪出來。左右秦風這個道是繞定了。”秦允顯慢條斯理地擦淨手指,随手将帕子抛給葉晤:“這帕子還是去年給你的,早過時了,就别收着了,回頭從我屋裡頭挑些好的拿去用。”
葉晤少時浸在貧寒裡,早将“儉”字磨進了骨血。一紙一帛,必用到朽爛方肯棄置,仿佛糟蹋半分便是罪過。可秦允顯的話,他向來不會違背。既讓他換,他連緣由也不多問半句。
“屬下知道了。”
秦允顯抓起缰繩:“時辰尚早,且去瞧瞧。待事成,再回城不遲。”
滿月若盤,圓潤皎皎。
千年銀杏的虬枝在月色中投下斑駁暗影,三人牽馬靜立。正前方是堤壩,本來外頭巴着一層泥土,現在被連雨沖刷得成了石壩,雨漬光點閃閃。
空氣潮濕混雜着腥氣,遊怪在石壩後上下竄動,啃咬咔嚓聲不停。
漁夫沒有說謊。
葉晤突然壓低聲音:“主子,那邊有人。”
隻見一道白色身影立于群怪之間,頭束道簪,腰懸酒壺,俨然散修道士的打扮。更詭異的是,那些狀若餓狼的遊怪對他視若無睹,隻顧撕咬着昏迷的活人。
在血腥之中,白衣人從懷中取出一物——狀如陀螺,通體布滿細孔,每個孔洞都泛着詭異的黛紫色幽光。
“大平的國寶冥燈!”葉興驚訝,極力壓着聲音說:“這等邪物,怎麼會在他手裡?!”
大平在天兆西北方,其青州與如今的姚國相接壤。二十多年前,天兆國君的逐鹿之心如同猛浪席卷大平青州邊郡泗平,彼時大平皇後黃如骛親持冥燈臨陣,作法時那萬千孔洞竟化為萬張巨口,生生吞噬了上萬天兆将士的生魂。
那一戰大平大勝,自此奉冥燈為鎮國之寶。
“主子,前日大平來使遞話,說那黃如骛身中奇蠱,神智全失。主子淨解術除邪清祟,名揚四方,故請主子趕往救治。礙于兩國血債在此。秦諸梁自然将他們‘請’回了。”
“黃如骛修為不俗,又深在把守森嚴的宮中,怎會莫名中了蠱術?後來,我聽有人說,黃如骛不僅中了蠱,冥燈也不翼而飛了,傳言是她貼身侍女盜走的。這道士手掌冥燈,兩人恐有瓜葛。”
葉興說着砸了舌,面色變得鐵青。葉晤猜出了幾分,接話說:“主子冒充侍中入殿面見主上,發現主上也中了蠱術,症狀竟與黃如骛一般無二。莫非......”
秦允顯眸色驟然轉深,如同浸了墨的寒潭。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此事蹊跷之處太多,直覺告訴他,國君與黃如骛所中之蠱,恐怕皆出自這白衣人之手。可細想之下,若說此人對黃如骛下蠱是為奪取冥燈,尚在情理之中;但天兆國君......又能讓他圖謀什麼?
這麼一分析,他又覺得現在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便按下心底不斷湧上的直覺。擡手示意二人噤聲,目光重新投向堤壩邊。
地上被咬的人,抽搐起來,翻着白眼口吐白沫,脖頸手臂青筋暴起,除了腦袋,四肢軀幹正迅速縮小。
白衣人将手中冥燈抛向半空,霎時間,數隻透明薄翅的“蝗蟲”從地上那些被咬的人鼻孔鑽出,瑟瑟抖着透明薄翅,揖揖薨薨繞着冥燈。冥燈紫光忽明忽暗,那些“蝗蟲”竟在光暈中漸漸化作縷縷黃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