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語一出,可以說是将衆人小心用面色掩藏的想法都抖了出來。
鄧暢撓撓頭,低頭去看地磚,這時候他能說什麼啊,雖然他覺得桑大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可那“宴清侯”是朝廷封的啊,他們本來是反抗朝廷的呀,那現在他們是反還是不反啊!
陳翰等幾名有些戰功的校尉也在場,他看向裴舒,裴郎跟着将軍去,都沒攔着的嗎?
姜宣則默默抄袖沉思,思考着其中利弊,想要張口替将軍和裴郎說些什麼,但礙于趙副将軍等恐怕會吞了他,便又默默閉上了嘴。
他也去看裴舒,覺得此事裴舒定然是知道内情的,鹿鳴宴他雖未能參與,但想也知道,上官翃此人詭詐弄權,必是使了些手段,不然以他對桑将軍的了解,必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趙護走上前,重重跪在當場,“老趙從來唯将軍是從,跟着将軍從翠山一路殺到宴川,從不懷疑将軍決斷,隻是将軍受封為侯是否有違兄弟們跟着出來的初衷,老趙不解,還請将軍答惑!”
幾名校尉也跟着跪了下來,“我等不想當朝廷的走狗,請将軍退回封号!”
“若将軍不給出解釋,我就回山裡了,這仗不打也罷!”
“兄弟們要一個解釋!”
陳翰愣了愣,又看了眼裴郎,隻見裴郎臉色未見稍異,難不成真的是他們誤會了将軍,此中是有什麼隐情嗎?
又有校尉要跪下去,陳翰拽住此人,在他耳邊道,“你也不相信将軍嗎?”
那年輕校尉聽陳翰這麼一說,動搖了,說來也是,赤霞軍一路走來何其不容易,将軍怎麼會說投靠朝廷就投靠朝廷呢?
“可……可是。”
陳翰皺着眉威脅道,“什麼可是?我以人格作保,這是将軍計劃的一環。”
年輕校尉收了腳步,“那咱們就打個賭。”
陳翰:“那就賭掃七天馬圈。”
年輕校尉:“我奉陪。”
趙護此時臉色凝實,唯有嘴角因為激動而顫抖,他擰緊眉頭看向座首的将軍還有其身側的裴郎,逼視着這鹿鳴宴的親身參與者給大夥兒一個解釋。
換句話說,死也要讓老趙死個明白!
鄧暢:“趙大哥……”
“此事,本将軍……”桑決眉頭輕皺,其實趙護說得沒錯,他本不該接受封侯,可那隻是權宜之計,如今要讓衆人忽然接受怕是有些難度。
“此事都是我的主意。”裴舒擡起頭,平視向衆人,打斷了桑決未說完的話。
鄧暢更不解了,裴郎怎麼沒攔着将軍,還鼓動将軍如此呢,這讓大家夥怎麼想?
裴舒緩緩走上前,停在趙護的身邊,卻并沒有要去扶起的意思,“趙副将軍的家人都是府兵殺害的吧?趙将軍定是恨死了他們,恨不得将所有官府的人千刀萬剮吧!”
趙護撇過頭,他被戳中心事,又因為想起了傷心往事緊緊攥起拳頭,雙眼通紅,他顫着唇說不出來話,沉默就是回答。
“可在座的各位,哪個不是因為暴綏無道,才流離失所,失去家園和親人,這才走上‘起義’這條路的?若說恨,将軍之恨難道不比各位深嗎,恐怕是更勝于諸位吧!”
裴舒低下頭,直直看向趙護,“可将軍身上肩負五萬赤霞大軍和諸位的性命,實在不能同趙副将軍還有諸位校尉一樣,這般真性情!”
青袍廣袖輕甩,裴舒直起身,“在下在此奉勸諸位,說話做事若不能從大局考慮,至少也不要這般咄咄逼人!”
說着眼神冷了下來,如亂石叢岩間站着的青竹,孤傲無懼地站在當場。
桑決擡起頭,對上裴舒的目光,心裡忽然熱了起來,裴逸安這是在維護他!而這股熱意正在伴随一種不知名的感情呼之欲出,攪得他五内懼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想将人緊緊擁入懷中。
裴舒回望桑決,眼神帶了些溫度,示意他安心。将軍不善這些,便由他來做。
這些赤霞将領說得好聽是勇猛無畏,說得不好聽,便是腦子裡隻知道打仗裝不下别的,不僅不可肖想在其他事上為主上分憂,在憂難之時恐怕還會因為這所謂的“不解”而生出禍端。
今日,他便要打通這些人的關竅,讓他們知道,打仗是打仗,謀天下是謀天下,赤霞軍士不能永遠做草莽之輩!
裴舒擡頭看着,目光有意無意掃過遠處那幾個陪着跪下的校尉,隻見那幾個人此時已重重低下了頭,而陳翰呆呆站着看向裴舒目光滿含敬佩,心道裴郎真不愧是文化人,說得真好!
鄧暢聽聞也有些慚愧地微微低頭,還是他懂的少不能為桑大哥分憂,他不能這樣下去,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才又擡起頭振作了起來。
而姜宣默默地在旁點點頭,逸安兄這招攻心為上用得妙啊!
這是先用磚敲開衆人成見的外殼,隻要有裂縫出來,裴舒接下來的話才能真真正正被衆人聽進去,哪怕聽不懂,方才被激起的愧疚也會逼着他們去思考。隻有多思考,才能讓人真正走出固有的成見,才是長遠之途。
這時有人問,“裴郎快說說,所以到底為什麼要接受啊,是當時若将軍不接受,姓上官那家夥就要殺了你和将軍嗎?”
發問的是那個年輕校尉,雖然他說得不全面,但至少有了思考的苗頭。
裴舒看了一眼這個校尉,點點頭,“沒錯,這名校尉說得對,鹿鳴宴上,我與将軍确實面臨生死威脅,刀斧手就在外頭候着等着機會動手,是故将軍權宜之下才表面上接下了這冊封。”
座下已有竊竊私語,“所以将軍隻是假裝接受了封侯!”
“難不成這是什麼計謀嗎……”
裴舒聽着這些讨論的聲音,繼續引導下去,“諸位将軍、校尉,可知道什麼是‘師出有名’?”
“這個我知道,”陳翰舉手道,他之前追着裴郎問了很多典故,其中便有這個,他自信滿滿道,“是說凡做事要有正當理由,出兵也是同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