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裡,陽光如同流淌的金色紗幕,斜斜地披覆在課桌陳舊的木紋上,精細地勾勒出書本硬朗的邊角與筆尖冰冷的金屬光澤。課間那尚未完全褪盡的喧嚣,如同退潮後零落在沙灘上的細碎浪花,斷續的低語與輕笑在暖融融的空氣中若有若無地流淌。夾雜着窗外操場雨後青草與濕潤泥土混合的清冽氣息,從敞開的窗扉悄然鑽入。
張甯單手托腮,幾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抵着光潔的下颌,姿态娴靜,但眉眼間卻凝着一抹化不開的狐疑,如同夜觀星象的旅人,在繁複的星軌中苦苦探尋着某條隐秘的軌迹。她仿佛在自言自語,聲音低得如同清晨葉尖滾落的露珠,帶着幾分探究的微涼:“就為了一封來路不明的情書……林雪學姐,為何要擺出那麼大的陣仗,那副興師問罪的姿态?”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過攤開的書頁,最終落在了身旁剛剛經曆了一場“風暴”的彥宸身上,眼神裡透出一種無聲的質詢,仿佛在等待一個尚未開啟的答案。
彥宸方才還頹然得如同一顆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此刻卻已經奇迹般地恢複了幾分慣有的神采。他正慢條斯理地收拾着桌面上散落的幾張稿紙和那支惹禍的鋼筆,動作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如同一位老道的匠人在細心整理自己的工具。他甚至頭也沒擡,語氣卻是一種洞悉世情的笃定,低沉得如同古鐘敲響後的悠長餘韻:“公開處刑咯!”
這句話輕飄飄地落下,卻如同一顆投入靜水深潭的石子,瞬間在張甯心頭蕩起了一圈又一圈意味的漣漪。
“什麼?”張甯的眼神瞬間一凜,如同黑暗中被驟然點燃的火苗。原本潛藏在心底那點模糊的疑窦,如同得到了養分的嫩芽,迅速破土而出,倏然浮上了水面。她的手指幾乎沒有動,托腮的姿态也未曾改變,但目光卻如同一道凝聚的寒泉,牢牢鎖定着彥宸,帶着幾分審視與探究的鋒芒。
彥宸依舊慢悠悠地低頭收拾着,那些曾經承載着“甜言蜜語”的信紙在他手中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秋風掃過幹燥落葉的細碎聲。他不緊不慢地開口,語氣冷靜得如同一位精于計算的棋手在落下關鍵的棋子,帶着一種條分縷析的沉着與自信:“你仔細想想。這就是林雪學姐故意表演給我們看的、一場精心策劃的‘公開處刑’。假設,她真的懷疑情書是我寫的,以她的聰明和手段,完全可以暗中确認,或者更穩妥地,私下裡約我出去談。無論是接受還是拒絕,這樣處理,影響都是最小的,也最符合她‘優雅學姐’的形象。反過來,假設她壓根就不認為是我寫的,那就更沒有必要像剛才那樣,鬧得滿城風雨,恨不得驚動半個學校的人來看熱鬧。”
他的手指停下了動作,指尖捏着一張寫了一半的稿紙,終于擡起頭來,目光與張甯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他的眼中閃爍着一種洞察了真相的微光,如同黑夜裡為迷途船隻指引方向的燈塔:“可她偏偏選擇了在人最多的課間,在衆目睽睽、被圍得水洩不通的走廊上,大張旗鼓地上演這麼一出‘處刑’的戲碼。目的何在?”他自問自答,聲音平穩卻如同清風卷過茂密的竹林,潛藏着銳利的鋒芒,“就是要當着所有人的面,擺出她那副高高在上的女王姿态,然後,把我這個‘嫌疑人’當作跳梁小醜一樣,輕描淡寫地踩在腳下,以彰顯她的‘清高’和‘受歡迎程度’。”他的手指在桌沿上輕輕一擊,如同審判前敲響的法槌,引得張甯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挑。
他頓了頓,嘴角流露出頑童般的微笑,語氣陡然間變得生動活潑起來,像極了一個正準備抖出最精彩“包袱”的說書先生:“而且,你别忘了最關鍵的一點——林雪學姐不是正在和高三的某位學長談戀愛嗎?呵,這一出戲,裡面可藏着更大的算盤呢!”他的眼神瞬間亮得如同黑夜中迸濺的星火,手指甚至在空中誇張地畫了一個圈,像是在勾勒一幅無形的、充滿了人性算計的畫卷:“第一,她要借此機會,向全校昭告天下——‘瞧見沒?本小姐的魅力就是這麼大,連低年級的小屁孩都為我神魂颠倒、寫情書!’第二,更重要的是,她要通過這種方式,向她那位身在高三的男朋友表達忠心——‘看到了吧?我對你的感情那可是堅如磐石,對于其他男生的愛慕和情書,我根本就不屑一顧,甚至會公開羞辱!’所以啊,”他拖長了尾音,聲音如同節日裡升空的焰火,絢爛中帶着幾分得意的輕快,“這場戲,既是對‘潛在追求者’(也就是我這個倒黴蛋)的公開處刑,也是對現任男友的一種宣言和保證。雙管齊下,演得越轟動,圍觀的觀衆越多,她心裡才越過瘾!”最後的那個“過瘾”,被他說得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戲谑餘韻,像是故意抛出了一個等待她去解開的、關于人性幽微的謎團。
張甯聽得有些怔住,仿佛被他這一番頭頭是道的推理狠狠砸中了心坎。腦海中,林雪那副冰冷高傲的神情、随風飄動的裙擺,以及周圍同學那些或好奇、或哄笑的面孔交織在一起,隐隐約約,竟然與他的分析嚴絲合縫地重疊起來。但她天生的好勝心卻不容許自己這麼輕易地表現出認同。柳眉幾乎是本能地一豎,語氣如同在寒霜外面勉強裹了一層薄薄的蜜糖,帶着她慣有的“毒舌”快意,反唇相譏:“喲,大偵探又要開始你的‘精彩推理’了?怎麼?這次不先去問問你那位無所不知的‘鼻涕大仙’了?”這個明顯帶着過往糗事暗示的稱呼,如同一顆小小的玉珠落入冰盤,清脆,卻也藏着不加掩飾的尖刺。
彥宸聞言,肩膀幾乎是誇張地一抖,仿佛被她這記精準的舊事重提正好撓中了癢處。他擡起頭,咧嘴露出一個毫不在意的笑容,眼神裡閃爍着如同頑童悄悄點燃的煙花般的光芒,顯然對她的嘲諷擁有着極高的免疫力。
他繼續慢條斯理地收拾着桌面,語氣卻如同山澗清澈的溪流淌過圓潤的卵石,帶着一種旁若無人的自得其樂:“你可别忘了,林雪學姐可是咱們學校話劇社當之無愧的台柱子!上次演《雷雨》裡的四鳳,那叫一個楚楚動人,驚豔了多少人!像這種天生愛演、又長得漂亮的女孩,她們骨子裡最想要的是什麼?”他再次自問自答,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幾度,如同即将登台亮相的戲子,帶着幾分誇張的激昂,“是舞台!是一個能讓她盡情揮灑‘表演才華’的舞台!今天這個走廊,就是她的臨時舞台;圍觀的同學,就是她的觀衆;她,就是那個站在聚光燈下的絕對女王;而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是那個她用來墊腳的、供人批判和嘲笑的小醜罷了!”
他頓了頓,眼底飛快地閃過一抹更加促狹的光芒,語氣又是驟然一轉,壓低了聲音,如同在分享一個隻有兩人知曉的秘密,帶着幾分惡作劇般的低語:“哦,對了,差點忘了提醒你。上次文藝彙演,你演的那個繁漪,收獲的掌聲可是比她那個四鳳要響亮得多。我猜啊,她心裡多少有點不服氣。所以說不定,今天這場戲,八成也是故意演給你看的,就是想要證明給你看,誰才是這個學校話劇舞台上真正的——女王!”
這句話如同一根引線,瞬間點燃了張甯心中某個被刻意忽略的角落,她的心沒有任何預兆地猛地一跳。她清晰地記得,《雷雨》彩排時,林雪偶爾投向她的、那些夾雜着審視與冷意的眼神,與後來她扮演繁漪時獲得的熱烈掌聲交疊在一起。一股新的、更加具體的疑窦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偏偏又與她方才模糊的猜測不謀而合。
但她還是下意識地咬緊了牙關,拒絕在他面前流露出絲毫的認同。目光如同兩顆驟然變得冰冷的寒星,死死鎖定着他,語氣也随之變得更加清冷,如同冬日凍結的冰泉:“你是不是真的想太多了?我看滿心都是戲,把别人都當成觀衆的人,根本就是你自己!”聲音仿佛一隻被風吹斷了線的風筝,帶着幾分倔強的輕哼,卻依舊無法完全掩飾那一瞬間的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