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清晨,像一幅剛剛被潑上濃淡水墨的生宣畫卷。淅淅瀝瀝的小雨,如同扯碎的千萬條銀線,從低垂的雲層中綿密垂落,将小鎮的青石闆街巷細細密密地暈染開來,一片濕漉漉的、泛着鏡面般清亮反光的景象,空氣裡滿是初夏雨水帶來的、沁人心脾的微涼。天空是那種沉郁的鉛灰色,像一塊浸透了水分、無比厚重的舊棉布,沉甸甸地壓在遠處鱗次栉比的屋檐之上。
張甯站在自家那扇窄小的、糊着舊報紙的窗前,微微探出身,仰頭望向天空中那些驟然聚攏又緩慢移動的暗沉雲團。細密的雨點敲打在斑駁的窗棂上,發出清脆而細碎的節拍,如同某種神秘的鼓點,低聲預告着一場未蔔的短途旅程。母親、後爹和弟弟小川今天一早便收拾停當,說是要去鄉下的爺爺家。臨出門前,母親回望她的眼神,溫柔得如同春日融融的湖水,眼底深處卻藏着一絲洞察一切、意味深長的笑意,語氣也故作輕緩地問:“甯甯啊,今天……還去給人家補課嗎?”那聲音,輕飄飄的,像一縷不易捕捉的炊煙,卻精準地鑽進了張甯的心底。旁邊的小川更是毫無顧忌地湊熱鬧,大聲嚷嚷:“姐,又去教那個“笨蛋”啊?”
張甯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熱流瞬間湧上臉頰,燙得她有些發慌,仿佛心事被當衆揭穿。她趕緊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撚弄着身上那件舊棉布襯衫的袖口——那裡的布料已被反複搓洗得微微發白、變薄。她含糊其辭,語氣也竭力裝出幾分漫不經心:“下這麼大雨呢……去不去,還不一定吧。”她的聲音,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散開,帶着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倔強。然而,那微微閃躲的眼神,早已将她心底的秘密洩露無遺——給彥宸補課的計劃,從未因這場雨而動搖分毫。
文化節後的那幾套理科試卷,對彥宸而言簡直堆成了一座難以逾越的小山。周六下午,他埋頭苦幹了大半天,筆尖在草稿紙上發出持續不斷的“沙沙”聲,像隻勤勉的小倉鼠。然而,直到夕陽的光輝徹底沉入地平線,他面前仍攤着一套半空白的題卷,更别提那些被暫時擱置的各科作業了。以他那“高度自覺”的惰性,若無人督促,恐怕真能心安理得地拖到下周開學鈴響。想到這裡,張甯幾不可察地輕哼了一聲,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母親臨走前那抹了然的微笑,像一盞突然被點亮的、瓦數極高的燈,照得她心頭一陣莫名的慌亂與煩躁。
她撐開一把傘骨已經有些松動、顔色也早已褪得斑駁的黑色舊傘,老舊的金屬構件發出“吱呀”的輕微呻吟,像是在無聲地抗議着這場突如其來的、擾人清靜的雨。初夏清晨的微寒,輕易便穿透了她身上那件單薄的灰色棉布長裙,雨水很快打濕了裙擺的一角,濕漉漉地貼在小腿上,透出絲絲縷縷的、令人不适的涼意。
她信步沿着熟悉的街巷走着,雨點敲打在頭頂的傘面上,彈奏出一種輕快而單調的曲調。街邊高大的梧桐樹,葉片被雨水反複沖洗得油亮翠綠,沉甸甸地低垂下來,如同挂起了一道道天然的綠簾。巷子盡頭,那幾棟國企單位新近修建的職工單元樓,在朦胧的雨幕中若隐若現,方正的水泥外牆泛着雨後特有的、深沉的潮濕色澤,像一排排沉默肅立的灰色衛兵。
快要走到彥宸家那棟聯排樓的大門口時,她的腳步下意識地微微一頓。目光穿透雨簾,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彥宸!他正從不遠處的雨幕中大步流星地走來,牛仔褲的褲腳已被雨水打濕了一大截,深一塊淺一塊地貼在腿上。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裡還拎着一個鼓鼓囊囊、往下滴着水的透明塑料袋,裡面塞滿了各種顔色的蔬菜和幾塊鮮紅的肉,那模樣,活脫脫像個剛剛在菜市場“血拼”一番、凱旋而歸的小将軍。
“張甯!”幾乎在同時,彥宸也看到了她,眼睛驟然一亮,像是黑夜裡瞬間點亮的燈塔,語氣是毫不掩飾的高昂與雀躍,嗓門洪亮得幾乎能穿透嘩嘩的雨聲,“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下這麼大雨,你也太拼了吧?!”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是“終于等到你”的興奮。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陽光燦爛的笑容,甚至還得意地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幾片綠油油的青菜葉子從袋口探出頭來,随着他的動作調皮地晃了晃。
張甯挑了挑眉,下意識地将傘沿壓得更低了些,半遮住自己臉上的表情,隻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她的語氣,依舊是那種慣有的、帶着點戲谑的清冷:“喲,是嗎?我還以為某人正巴不得下雨,好名正言順地偷懶,躲掉那幾張‘要命’的題卷呢?”她的聲音,如同包裹在天鵝絨裡的細針,看似柔軟,卻精準地刺向對方,優雅中暗藏着不容小觑的鋒芒。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他手裡那個沉甸甸的袋子,帶着幾分揶揄的興味,“買這麼多菜,幹嘛?開館子?”她的語氣低沉平緩,如同雨水滑過青石,唇角卻悄然彎起一抹狡黠。雨滴順着她黑色的傘邊急速滑落,像一串串被無形絲線扯斷的珍珠。
彥宸被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起來,語氣帶着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慨然與毫不掩飾的得意,仿佛在炫耀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嘿!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菜市場就在旁邊那條街,下雨天人少,好多菜都便宜處理,撿了一堆便宜貨!”他頓了頓,眼睛裡閃過一絲更加狡黠的光芒,聲音也刻意拔高了半度,帶着點故作神秘的意味,“欸,對了,你會不會做菜?要不今天咱們别出去吃了,太麻煩。我親自下廚,讓你嘗嘗本大廚的手藝!”他的語氣,像是一串被突然點燃的鞭炮,噼裡啪啦地炸響,充滿了獨居少年對于掌握生活技能的、那份略顯幼稚的自豪感。手指再次晃了晃那個塑料袋,裡面的青菜與肉塊相互碰撞,發出幾聲沉悶的聲響。
張甯聞言,目光不由得微微一滞,像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信息稍微刷新了固有的認知。她略帶懷疑地斜睨了他一眼,語氣中的戲谑與尖銳更甚:“喲嗬?彥大少爺,你還會做菜?我沒聽錯吧?該不會……就是煎個荷包蛋?”她的聲音,如同山澗裡清冽的泉水,叮咚作響,帶着點毫不留情的“毒舌”調侃。然而,就在這刻薄的話語之下,她的心底深處,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妙的漣漪——她自己,因為家庭的緣故,操持家務已有多年。尤其是在母親病重之後,廚房裡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幾乎完全成了她的“戰場”,切菜闆上的刀痕,調味罐裡的油鹽醬醋,竈台上升騰的煙火氣……對她而言,早已是融入骨血的、沉甸甸的日常,是生活本身最真實的底色。
她語氣悠悠地,帶着點不信任的調侃:“獨居的男生會做菜?可别毒死我。”說話間,她手中的傘面微微向上傾斜了少許,露出了那雙此刻正閃爍着促狹笑意的眼睛。
彥宸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随即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般,語氣變得故作憤慨:“泡面?瞧不起誰呢!告訴你,今天就讓你開開眼界!麻婆豆腐!水煮肉片!怎麼樣?怕了吧!保證讓你見識到我媲美專業大廚的驚人手藝!”他的聲音高昂得如同吹奏的短笛,手指還在空中興奮地比劃着,像是在憑空勾勒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盛宴。然而,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的笑意,卻暴露了他此刻誇大其詞的真實目的——就是想看她驚訝或佩服的樣子。“等着瞧吧!保管你吃得連舌頭都想吞下去!”他的語氣,像是在鄭重地抛出一面寫滿了挑戰宣言的旗幟。話音未落,他已加快腳步,轉身領着她穿過單元樓那個略顯陰暗的門洞。水泥台階上積着一層薄薄的雨水,清晰地映照出兩人一前一後的模糊影子。
單元樓的樓梯間裡,彌漫着潮氣與油漆的餘味。牆角随意堆放着幾個被壓扁的舊紙箱和一些零碎雜物,像是前不久剛剛有人搬遷或裝修過留下的痕迹。
“吱呀”一聲,四樓右手邊那扇防盜門被彥宸用鑰匙擰開,客廳裡的光景随之映入張甯眼簾——空間不算小,一張寬大的布藝沙發上随意散落着幾本封面花哨的漫畫書和看似是科普雜志的東西;一張長條形的茶幾堆滿筆芯與草稿紙,,俨然成了一個小型“戰場”;靠牆的木質電視櫃上,蹲着一台屏幕頗大的長虹牌彩電,此刻正安靜地關閉着,屏幕像一面蒙塵的鏡子,模糊地映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光。窗簾隻拉開了一半,細密的雨聲從窗戶的縫隙間執着地鑽進來,如同背景音樂般低吟回響。
彥宸随手将那個沉甸甸的菜袋往廚房門口一擱,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然後頭也不回地招呼道,語氣輕快得仿佛剛才的“豪言壯語”隻是随口一說:“随便坐吧!趁着還沒正式開始補課,我先把這些菜洗洗弄弄!”他的聲音,像是在空中随意抛出的一枚硬币,帶着點吊兒郎當、不甚在意的感覺,人卻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廚房的水槽方向。
張甯默默地收起傘,小心地靠在門邊,抖落傘面上殘留的水珠。她低頭看了看,灰色裙擺上那片明顯的濕痕,在室内相對幹燥的空氣中,已經幹了大半,隻留下一點淡淡的水漬印記。她在茶幾旁一個相對整潔的靠墊上坐了下來,動作輕緩得如同拂過水面的柳枝。指尖習慣性地掠過茶幾邊緣一本攤開的、寫滿了筆記的習題冊。她再次輕哼了一聲,語氣恢複了慣有的清冷與不容置疑:“菜先放着,題卷拿來。”她的聲音,如同深潭裡緩緩流淌的清泉,聽似平靜,卻帶着不容商量的威嚴。目光如同精準的雷達,掃過茶幾上那堆積如山的“戰場”,像是在審視一座尚未完工、卻必須按時交付的堡壘。